冬之夜

　　这里距离周家前院还有段距离。

　　人群、灯火、哀乐，都逐渐隐在身后。

　　有份难得的安静。

　　水塘的周围围着圈有些年头的树木，枝头光秃秃的，在暗夜里影影绰绰。

　　这一会儿，好像连一丝风也无。

　　这一片天地里的空气，似乎有过短暂的凝结。

　　而那独独清晰的动静，是她走向他时，脚踩过地上枯枝黄叶的窸窸窣窣。

　　“嗯，那你，还好么？”长时间的分离，让她开口时带着底气不足。

　　放在口袋里的手指开始不自觉捏紧，又因为没有暴露在他的视线下，这种她紧张时惯常的小动作做来又有点坦然。

　　如此矛盾的状态，好像并不是言语能说得清的。

　　周炎听完，并没有很快回答她。他们中间，有一小段不尴不尬的沉默。

　　“还好，前两个月回来看过她，从知道她生病的时候就有心理准备了。”他顿了一下，慢慢吐了口烟，又像是缓缓叹了口气，“不是那么突然。”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见到最后一面。”他的语气和身影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投射过来的。

　　程锦知道，他话越少，语气越简单，反而是他越痛苦的时候。

　　“奶奶应该不会怪你，她一直那么疼你。”这是她的心里话。

　　对于周炎，周奶奶一定是永远不会希望看到他难过的。这几乎是那个院子里，包括外面站着的程锦，每个人都能确定的事。

　　“嗯，我知道。”周炎转脸看她，“你呢，怎么样？”

　　她还穿着下午那一身。不伦不类，矮矮胖胖，但看着很暖和。

　　他知道，她是尤其地怕冷。

　　今天穿那么多，这会儿稍微站站应该还好，要是等到夜再深点可能还是会冷，他还是忍不住多想了一下。

　　程锦看出他的打量，也明知自己这一身衣服穿得有些过于实用了，和他的相比还尤其暴露缺点。但她却一改下午左思右想的状态，丝毫没了任何慌张和自我嫌弃。

　　此刻她的内心其实很平静。

　　是一种以往无数次拥有过的。见到他的人，听到他的声音，就会生出的那种平静。

　　揣在兜里的手也慢慢松开。

　　她回视他，“我挺好的，工作生活都还不错。可以说，安稳度日吧。”

　　“听着不错，是你想要的。”他轻轻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对她的肯定，还是对自己的评价。

　　“嗯。”尽管代价很大，时至今日，她依然确定这是她要的。

　　夜晚的水塘前，他们站着说话。

　　她抬头，看看天。

　　周炎也抬起头。

　　今天是农历的十一月十三。

　　夜色无边，天空墨一样的黑。

　　几乎是满月的月亮，就那么皎洁明亮地高悬在夜空。

　　美丽，也清冷。

　　天上有星星。很多。

　　在遥远的黑幕上零零散散地分布着。

　　视线里偶尔还能看到几颗特别亮的。

　　两人之间，连呼吸都变得平静。

　　“今晚的月亮真好看。”这次是程锦开口打破了平静。

　　“嗯。”

　　“周炎。”

　　“嗯？”

　　“你觉不觉得这样看月亮离我们好近。”

　　“觉得。”

　　“你现在好像变温柔了。”

　　“是么。”

　　她听得出来，他并没有真正在问她。但是没必要深究了，能把想说的说给他，在这样如命运般重逢的日子里，就够了。

　　“我希望你好。不要抽太多烟。”她看出他抽烟有点凶，这也是周炎对她很陌生的一面。

　　“即使我们曾经历过种种冷漠、争吵，乃至伤痛，我还是希望你好。”

　　你好，我就好。到今天，我已经有勇气接受所有的选择和答案，我亲爱的周炎。

　　“我知道。”周炎回她。

　　“那你别站太久，外边儿冷。来一趟，我也算送过周奶奶了。就，先回家了。”

　　“程锦。”

　　“嗯？”

　　“年后我调回南城特警队。”

　　“好。”

　　程锦回去了。

　　又是一阵脚踩过风干落叶的声音，脆沙沙的。

　　音量渐小，她慢慢走远了。

　　周炎独自站了会儿。

　　七年没见，她仿佛没什么变化。

　　肉嘟嘟的脸蛋没见快要三十的样子，她的小鼻头和嘴唇也是以前那样肉乎乎的。人好像是胖了点。月光下，莹白的小脸更显温柔。隐隐约约地，他还能看到左眼下方的那颗小痣。

　　整个人，似乎比从前多了些平静和稳重。

　　还是那么小的个头，穿的也肯定是她妈妈的棉服，一如既往的随意。

　　不过，就算棉服再宽大厚实，映得她再粗实肥胖。他也知道，她身上其实一直都长不了几两肉，哪哪儿都瘦。

　　看着月亮，不知不觉又抽完了一根。

　　他把烟头都踩熄，然后转身回了院子。

　　第二天早上，周家人送周奶奶去火化。

　　程锦跟着人群目送周炎随车离开。

　　他们没有说话。她选择的依然是远远看着，并不上前。

　　他还是昨晚那身衣服，应该是一夜没沾席，脸色因为熬夜和抽烟显得比昨天还要青灰。

　　剩下的事，要等周家人回来再进行。因为周爷爷葬在这边，所以按周奶奶自己的意思，他们也没有另买墓地，而是和周爷爷合葬。

　　村里很多人都在周家这边帮忙，程妈妈也是一大早就赶过来的。

　　临近中午，程锦回家自己煮了口面吃。又慢慢收拾好程妈妈准备的东西，换上了她回家时穿的长款羽绒服、加厚打底裤和齐膝长靴。

　　一身的纯黑，显得人更白皙苗条了一些。

　　她带上东西出门。

　　今天的天气很好，昨晚的星星其实早有预示。

　　天空很蓝，蓝得干净且纯粹，看着十分高远。

　　阳光直射，万里无云。

　　水泥路，田野，远处挺立的树木。在如此明亮的日光下，全是耀眼的。

　　程锦拖着她的小箱子往后面去，路上还和昨天一样列着许多车。

　　日光晴好，但温度其实很低。有冷风，于是她出门时又临时裹了一个灰白的大围巾。

　　她往东边大路的主干道交叉口去等公交车。

　　看到从北边过来了周家火化回来的车，后面还跟着亲友送行的一长列轿车。

　　也许是围巾太过厚实，让人连动作都要比平时僵硬。

　　程锦转身，看着车队一辆辆往村庄方向驶去。空旷处的冷风和刺眼的阳光，让她的眼睛有一瞬的模糊。

　　她将下巴往围巾里压了压，那模糊滚烫的东西也顷刻洇湿了一小块地方。

　　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了。

　　这几年她的日子逐渐好起来，尤其是忙碌起来的时候，她明白自己已经离有些情绪很远。

　　公交很快来了。她把箱子先放上去，接着人也上去，踏上了回南城主城区的路。

　　车子向前，窗外的树木、村庄、田野在放电影一般地在快速后退。

　　视线一直没有恢复清明。

　　一帧帧，一幕幕。像是在过一场她极其熟悉的电影。她想到了周奶奶，还有他们的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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