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意阑珊

　　夏迟忆心中有惊雷响过，“那顾家一早就知道我去看望大姐了？”
　　夏迟珊：“是啊，那些看管大姐的人有顾家的人混迹，就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罪名扣到你身上来。”
　　夏迟忆耳畔嗡嗡响，大姐恐怕一早就知道有顾家人在暗中盯着她们姐妹了，只有她傻呵呵地将把柄亲手往上递，害死大姐的人原来是自己啊。
　　“迟忆，不要把错都归在自己身上，大姐本来就是做好与顾家鱼死网破的准备。”夏迟珊看出夏迟忆的自责，事到如今，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夏迟忆突然想起在顾家大姐和她说的话，她对顾家没有什么感情，所以顾家再如何她不会高兴也不会悲伤。她只希望夏家好好的。果然早在一开始大姐看出夏家就是顾家的棋子，而她也会料想为夏家牺牲，临别前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安抚小妹的心。
　　“那花珣呢？”夏迟忆心想花珣在这事中扮演什么角色呢？是为了花家的利益还是什么，自己好像从未看懂过他的心思。
　　夏迟珊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但无论他的目的为何，总归是保住了夏家。”
　　夏迟忆听了这话愣了愣，保住夏家？她忽然记起七年前他在牢中与自己说的一番话，原来他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看清了所有。
　　夏迟忆的思路突然开了闸，有关于花珣的所有事涌入脑海，她出狱后，第一时间便得知二姐嫁给花老爷子，又能在北平监狱离花家不近的情况下赶到花家大闹婚堂。这一切不说是有人计划好的简直没人会信。
　　夏迟忆不是七年前那个什么情绪都往脸上放的小姑娘，年少的情况在历经世事后早早收了尾，无论花珣处于何种目的帮她，那么多年拘禁在花府，早就恩怨两清。她不会将心思都倾注于一人身上，她要重整夏家，就要有坚不可摧的意志，夏老爷子自从夏迟语死后就萎靡不振，无心操持家业，一家重担落在夏家最小的女儿身上。
　　夏家家底亏空，她几乎是白手起家。凭着在花家学到的东西，她结识洋商，出席各种商会，有人欺她女子之身，笑她黄毛丫头，夏迟忆喜怒不显于形，转眼间各大有名的商贾都通通被打了脸，夏家小女有些本事。有人看中她的经商之才，欲招家中当儿媳，却被婉言拒绝。
　　后来面对日本人的打压，夏迟忆与几位生意合伙人报团取暖，勉强能民族企业在风雨飘摇地华夏断了最后的血脉。
　　北平的势力自顾家彻底拔出后重新洗了牌，顾家父子在上海挣扎了七年却被人出卖，最终落得枪毙的结局。同时花家在北平成了新贵，势头正猛，可就在花家达到顶峰时，花三少却做了个举世震惊的决定，他散去大半家财买了军火救国，留下花家的基业交给花大少爷。而自己竟去参军了。
　　夏迟忆也听闻了此事，在花府的时候她看到花珣练剑，说是强身健体，看来不是虚言。
　　古来沙场几人回？夏迟忆光听闻那些传言的死亡人数就胆战心惊，她从未想过花珣这般风光霁月的人也会去充满硝烟和血腥的战场。
　　午夜梦回里，最是相思浓稠，心中牵挂的人越发清晰，也让她看清曾经深爱的人哪里是说放下就放下，七年虽然表面被仇怨覆盖，却仍然控制不住情在最深处深根发芽。还能忆起回到顾家婚宴的初见，翩翩君子，谈吐不俗，温润如玉，一见钟情。
　　她很想再见他一面，但此刻她自身难保，她不知道战争会持续多久，摇摇欲坠的夏家随时崩塌，夏家离不开她。
　　就这样又撑过了一个春秋，一日清早，一个身着灰衣的男子送了个盒子到夏家，夏迟忆一眼认出那是花家的家仆。
　　家仆说:“三少爷让我将这个盒子交给夏小姐。”
　　夏迟忆颤抖着接过盒子，说：“他有说了什么？”
　　家仆摇首告退，夏迟忆在人走后打开了盒子，从中拿出几张纸看了几眼，出神了。
　　夏老爷子此刻躺在病床上看见发愣的女儿，问道：“怎么了？”
　　许久未流过泪的夏迟忆眼泪再次崩塌，手攥紧了那几张纸微微发抖，像是极力忍住某种情绪不让她爆发。
　　她只对夏老爷子说了一句：“夏家有救了。”

　　夏家举家迁往香港，旁人都不看好，香港被英国抢占着，且夏家在香港没有任何根基，如何立足？夏家姑娘怕是异想天开了吧。
　　然只有夏迟忆明白为何这样做，盒子里的某张纸是香港某个产业的契纸，花珣私人名下的。还有她在香港见到了几个熟人，在花府时花珣带她见的几个外国人。此时站在这些人面前不复曾经语言不通的尴尬，夏迟忆用熟练的英文与他们交流。几人是花珣留洋时好友，又对夏迟忆影响不错。不出一年夏家竟在香港立稳脚跟。

　　夏迟忆收回回忆的思绪，夏年年从未听过她讲她以前的事，一时听来心中总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她问：“那奶奶后来再也没见过他吗?”
　　夏迟忆自然知道夏年年说的‘他’是谁，她目光看向远处，又陷入回忆：“我找过他，可我找不到他了。”
　　夏迟忆安顿了夏家，利用夏家发展出来的势力暗中找过花珣，自己甚至瞒着家人回到大陆，寻变每个营地，没有一个叫花珣的人。后来她知道来参军的人有很多会改名字，找不到也是正常。
　　可她从未放弃过，也许是心中执念过盛，夏迟忆将有关花珣的记忆在这些年岁里一点点的反复咀嚼。她开始慢慢地明白他了。花珣留过洋，在那个年代比寻常人眼界开阔许多，他一眼看出夏家的衰落，顾家的居心苟测。都说夏家是顾家的一枚棋子，早在顾夏两家订婚时，顾家就为夏家织了一张大网。可殊不知花珣看得更高，他暗中部下一张更远大的网，这张网将权势滔天的顾家连根拔除，置夏家于死地而给予后生。花珣更是将人心算计透彻，她算计到她会来花家，算到她不会放弃。与其说算计不如说他太了解她了。于是在花家他便给她铺好后路。
　　这样的玲珑通透的人，即便是乱世也能过得很好，可他偏偏选择一条最不安生，最危险的路。
　　窗外飞掠过几座四合院，夏迟忆多看了几眼，北平已经改叫北京了。面对这座被现代化浸染的古城，很多熟悉的景，熟悉的人终究堙灭在历史的洪流里，唯留存于脑海里的记忆也经岁月里的是非泥沙俱下，沉淀在心底。忽的被故人的后人一搅动，思念扰乱了心中的清明，浑浊了视线。
　　夏迟忆的故事讲完了，夏年年靠在她肩上久久回不过神。奶奶其实终生未嫁，她的父亲是奶奶在香港领养的。她听父亲说奶奶在香港时追求者无数，其中不少是真心诚意的，可她一个都看不上眼。奶奶待人很真诚，她在十七岁那年心中装下一个人，就再也没忘掉过。她没有办法拿出一颗等同的真心来对待花珣以外的人。夏年年在奶奶怀里轻声念道：“在我今日的悲伤里，最为苦涩的是我昨日欢乐的回忆。记忆是一种相聚的方式。忘却是一种自由的方式。除了黑暗之路，人不可能到达黎明。除非我心碎了，否则它又怎么能被开启。①”

　　我是花珣，二十五岁那年留洋归来，参加对头的婚宴。原本以为一场逢场作戏便可结束了，却也在那里遇见此生见过最好最真的人。我自小生在尔虞我诈的花家，母亲为了保护我，甘愿守在青灯古佛旁。她希望我挣回家产，所谓属于我的一切。我曾经唯一的寄托是母亲，想留洋归来便可满足她的心愿。可我与花家从来都格格不入，我想过，就算得到了它们，我心中仍然没有丝毫归属感。我想起了她，她有着与我截然相反的家，这样一个家生出一个怀揣着炽烈梦想的干干净净的姑娘。顾家一见，不忍这个乱世坏了姑娘一颗赤子之心，我谋划了一个局，将顾家花家夏家绞在一块。只是我还是目光浅薄了些，除掉顾家只是治标不治本，小姑娘的梦想只有一个太平盛世配得上。
　　我花珣大概就一辈子栽在夏家小姑娘身上了，想想除了一身铜臭，还有一身血肉投进着乱世里，以待她的后半生能在一个河清海晏的盛世里重展笑颜。至于往后是否能相见，不敢奢望。
　　我没想过她会寻到我的营里，但又想不来找我就不是夏迟忆了。我躲着不见，那时我在一次战役里不慎被炸伤失去右臂，左腿残疾。我当然不是怕小姑娘会看不起我，而是我太了解小姑娘——她会伤心，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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