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同人]笑春风

　　掌管刑杀灾厄的西昆仑主人很早就意识到，这世间并非一成不变。
　　她曾见万物新生，纯粹而又寂静的此世初开，也见过女娲掌中懵懂起身的第一个人类。三界依无形之律自行生长运转，人与神隔着绝对的鸿沟。人类于四季轮转中繁衍生息，神明在天极至高点俯瞰一切，他们想生杀予夺，那便生杀予夺，他们想彼此攻伐，那就兵戈相向。但这泱泱大地，总归要回到凡人手中。
　　于是颇有远见的一批上古大神急流勇退，在风雨飘摇的洪荒之末共订天规，再经玉帝将其固化为约束神灵的铁律。
　　大多数神仙并没有深入思考过天规由来与『道』本身的关系，高高在上的天庭平静得久了，也逐渐变成故步自封的模样。
　　王母清楚天规总有一天会再度更替，然而新与旧的交错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帝俊的天庭曾因守旧神祇的激烈反对而分崩离析，新生天界亦在数千年里疲于应对各方妖魔与不服从天规的诸多修士。在这个过程中，不仅仅是天庭举步维艰，几经重创，应当说那是将九天十地尽数牵扯、横亘漫长岁月的灾劫。
　　比起被动等待，她更愿意主动出击。只是玉帝以身合道，天规，或者说三界秩序的更新轮替，不论这中间的阵痛是平缓到可以让人接受还是激烈得可以撕裂当今天庭，他都不会动容。倒不如说在他看来这种挣扎与反复也是『天道』的一部分，从来，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顺理成章，要得到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作为天庭唯二的最高统治者之一，王母自己也是天规的象征，她不仅不能主动引导，反而要成为天规最坚强的支持者，否则改动第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天规将失去它独有的权威。为此她需要一位值得信任且能力足够的盟友，一明一暗共同引导新天规出世。
　　在五彩石落入华山腹中时，王母已经想好要设立一个新的职位，这位司法大神与她既可以站在同一阵线，也可以与她对立——总而言之，他们都不过是天规的维护者，区别只在于此“天规”或许非彼“天规”。
　　届时新天规仍旧是与『道』相接的天规，其神圣性无损，她也始终是天规最不可撼动的守卫者，如此便能堵死对新天规的质疑。
　　曾经远离天庭多年的一方守护神，功绩、能力、心性有口皆碑，偏偏又留有一个容易引人议论的缺口，即人神混血的身世。一方面王母确实认为杨戬是最合适的人选，另一方面，她打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孩子会甘心于打理小小一块蜀地，捂住双耳只做个尽心善待百姓的川主。
　　耀眼的光芒可以遮掩一时，但绝不会是永远。
　　所以这一次，王母得到了满意非常的答案。

　　“所以，你打算答应王母，与她联手引导新天规出世？”玉鼎真人这样问了，语气却没有半分意外。
　　“她全盘谋划无外乎降低新旧秩序交替之际的不稳定因素，若当真能做到，便是三界大幸。”杨戬坐姿端正，二人正如过去师徒传道授业那般对坐，金霞洞内景象与当年无异，纵使千年转瞬即逝，岁月也没有能侵蚀这小小的一方天地。“自灌口二郎为父老乡亲所知，徒儿就一直在做母亲过去曾做过的事，守护蜀中百姓，看顾山川大地，但徒儿终究能为有限，只能荫庇川蜀。即便如此，徒儿也有许多事无可奈何。娘娘需要一个值得托付的盟友，徒儿则需要她手中的权柄。”
　　“即使要为玉帝效命？”玉鼎真人道。
　　“……即使要唯他马首是瞻。”
　　此时扑天鹰与哮天犬并不在金霞洞内，难得回一趟昆仑仙境，哮天犬早就蠢蠢欲动要再会仙境内各方灵兽。闹腾劲比狗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扑天鹰自然不会错过这种好机会，羽翼一展就呼啸着冲进了云里。也亏得这俩还不知道主人的打算，更没听到后者这句话，否则怕不是要恶向胆边生，一个再去吞一遍月宫，另一个效法夸父逐日，追着小金乌一路猛啄——到底未经风浪，看不明白天庭这个庞然大物。
　　哮天犬甚至连他自己有几斤几两都还没掂量明白。
　　但杨戬很快又微笑着说：“不过也不必这么悲观，不管怎样，还有娘娘在。而且娘娘说，玉帝对母亲的死也十分悔恨，比起那时赶尽杀绝而后快，他现在更多的是不知如何面对我与三妹。就算……”
　　玉鼎真人示意他暂时停下，“昔日三教共订封神榜，约定商周之战各有天命，不为生死结恨寻仇。然而结果如何？徒儿，你应当比为师更记得，那时通天教主为门下弟子摆下诛仙剑阵，被破以后祭出杀伐更胜的万仙阵，多少三教门人就此误了性命。我只问你，三教教主本为同门，哪怕门下弟子血流成河，这份血仇也不至于让他们三人彻底反目。但在通天教主离开兜率宫，受你所助暂居昆仑山以来，这两千年来，他可曾踏入昆仑仙境一步？”
　　凡人眼见昆仑八百里，山巅积雪终年不退。
　　殊不知山内亦有雪窟飞白不歇，拢着昔日碧游宫最后的方寸之地，绵密、冰冷。
　　教主他看起来只像是在闹别扭。杨戬想。
　　“为师信你的能力，也信西王母为人。”玉鼎真人合上眼；可以想见，原本分处天界人间相安无事的局面一旦被打破，总会有人不好过。玉帝有没有那份心他不清楚，也懒得探究，可若要说实话，他不愿杨戬去忍这份委屈。“天与地相隔茫茫九万里，每一步都是坎坷险途——做好准备。”
　　杨戬嘴角勾起一个柔和的弧度，这次不再是为让他人安心而故作轻松：“是，师父。”
　　他在玉鼎真人眼中依然还是那个执拗的小徒弟，后者与俗世中最寻常不过的长辈一样吊着一颗心，但明知前路艰险难行，玉鼎真人也从不劝说他放弃。孩子自己选择去迎击长空，他又怎么能试图束缚飞鸟的翅膀？
　　于是玉鼎真人还是说：“若事不可为，就回昆仑山来，师父在这里。”

　　自封神榜之后，师徒二人甚少见面。与守在昆仑山的其他人一样，玉鼎真人不再涉足仙境以外的世界，而留在外面的弟子们各自肩负责任，加上阐教封山，也为避免凡尘俗务扰动仙山安宁，杨戬等人难得回来一趟。正因如此，玉鼎才更明了这决定有多沉重。
　　照理说他或许应该多叮嘱几句，又或者别浪费难得的小聚，就算只是聊几句昆仑仙境内外的琐事也好，但太乙真人匆匆驾云登门的时候，只看到自己这位不苟言笑的师兄挽袖研墨，沉默而淡然。
　　太乙真人一落地就左右打量，捧着乾坤袋的手微微颤抖：“杨戬师侄这么快就回去了？”
　　“他还没走，是白鹤童子来寻，说扑天鹰唆使哮天犬现了法相，险些引起诸多灵兽暴动，要他速去镇压。”玉鼎真人瞥了眼师弟，“放心，哪怕你不来，杨戬也会自己去乾元山。”
　　给哪吒的东西能如愿托付给杨戬，太乙真人顿时松了口气，但又颇有些被师兄师侄看透他徒弟控本质的窘迫。偏偏前世今生都是昆仑山第一号小魔王的某莲花没心没肺，（据杨戬透露）沉迷于在天庭惹是生非恃萌行凶外加给李靖添堵，堂堂托塔天王时常愁得拔胡子，至今还未想起来他这个眼巴巴守在仙境结界内的师父。
　　对比一下师兄座下回来看望师父还记得要主动帮师叔带礼物回去的模范徒弟，太乙真人默默地抱紧了并不胖胖的自己，心痛，还想填了金光洞里小崽子上辈子私自挖出来的莲池。
　　“昔日阐教立誓不出，不再沾染凡尘俗世，杨戬他们留在外面，虽说限制比我等要少，可要回来一趟也没有那么容易。哪吒如今是三坛海会大神，托塔天王账下的天界第一战将，想要来往昆仑山更加不易。”
　　太乙真人难得听出点安慰的意思来，但转念一想，杨戬身为川蜀共主，即使比哪吒自由一些，却也被那片受他庇佑的土地束缚着，涉及人间命数运转，他也没回来过几次。从这一点上说，师兄弟间的伤感都是相通的。
　　想到这些，他低头叹了口气，道：“世事弄人，当初谁会想到封神一战会至如此地步。”
　　“八百里昆仑，终究太狭小，从接杨戬回玉泉山的那天起，我就已经做好准备。”蓬间雀只需三五尺枝桠，鸿鹄需有云霓，而鲲鹏遨于宇内，翼庇千里。玉鼎真人认为自己或许与太乙真人有同样的心情，但比起无忧无虑、清平快乐的日子，他更希望杨戬能找到属于他自己的“道”，并将之实现。
　　只是求索之路崎岖漫长，摸索前行时杨戬能照顾好自己那就更好了。

　　太乙真人还沉浸在辛辛苦苦养了几百年的小徒弟终究还是落得独自守着金光洞的悲痛当中，却忽然听到玉鼎真人说：“杨戬打算应承王母之邀，以司法天神的身份登临天界。”
　　乍一听，他还以为自己神游过久，又幻听了：“……啊？”
　　“王母赏识杨戬已久，从布置伊始便想要他一同入局。她手中握有三界权柄，权力，地位，这一切可以帮助杨戬成为二圣之下最有权势的天神。”当然，也是众矢之的。但通过营造玉帝、王母与杨戬间互相利用倾轧的局面，让所有人都认为他们面和而心异，在此表象下，她实际上是杨戬最有力的同盟。“原本杨戬不想牵扯天界纷争，不过思量百余年，他还是决意上天。”
　　“可师侄他不是……嗨呀！他好端端上天干嘛，那不是找气受吗？”太乙真人对当年桃山仍然记忆犹新。
　　“王母所看中的正是这层身份，如今三界泱泱，与二圣有所龃龉的神仙或许有，但寥寥数人里又有谁可堪大用。她要的是天地辟易，若无经天纬地之才，便不足以为她效力。有昔年瑶姬思凡一事，玉帝与杨戬相看两厌是顺理成章的事，而她可以从中斡旋，维持二者平衡。只要他们看似貌合神离，就会给外人留下‘可趁之机’——那会是浑然天成的陷阱。”玉鼎真人幽幽说道。
　　“我还以为她对杨戬师侄有多好，原来也不过如此。”太乙真人啧了一声，阐教门人护短至极，同门受一丁点委屈都看不得，他刚好还是把这一点发扬光大的翘楚，“即使身份有文章可做，可这般下手利用，她何曾想过自己外甥的感受？”
　　“所以她才是执掌刑杀灾厄的西昆仑大神。”王母心境如何玉鼎真人不知道，但他知道她杀伐果断，从不因任何事而犹豫摇摆。
　　太乙真人还想挣扎：“师兄，师侄一向敬重你，不如劝他放弃。天界一滩浑水，他何必自找不痛快。”
　　“杨戬来玉泉山，是告诉我他已有决断。”
　　而非来寻求他的意见。
　　“……”
　　玉鼎真人一直专心研墨，此刻才缓缓停手，抬眼望向紧紧攥着乾坤袋、仿佛恨不能拿捆仙绳把杨戬摁在这儿的师弟：“方才我也问过杨戬，王母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选，为何不在川蜀独善其身，继续看顾他庇佑千载的人们。然后他对我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在予一人，今朕必往。』
　　他说。

　　杨戬回来时只见金霞洞内仍是师父一人，他一手一只拎着不省心的宠物们，深觉这次不该带这两个活宝一起回来。时限将至，他已不能滞留仙境内中，日后有天界神职在身，更难再见。如此匆匆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回玉泉山。
　　“回来得正好。”玉鼎真人闭目养神已经有一会儿了，一睁眼就看到一鹰一狗蔫答答趴在徒弟脚边，哪还有半点刚来时神采飞扬的样子。
　　“师父，徒儿该告辞了。”杨戬心中歉疚，他本应再陪师父好好说几句话的。
　　玉鼎真人端详他半晌，只觉得天光渐暗，眼前这一抹白也即将没入无边黑夜。但他面色不动，似是古井无波：“为师虽然困守昆仑，却也受益于此不受世俗牵累，因此不必为玉泉山担忧。”
　　“……是。”
　　“带上这个。”拂尘挥动，案上一卷新纸自主落入杨戬手中，“你既已有决断，那便放手去做。为师终日与世隔绝，只有这几个字可以叮嘱。”
　　纸卷一展，入眼仅有八字——大道无极，勿忘己身。
　　杨戬喉间一哽，揖首而拜：“徒儿拜别，望师父珍重。”
　　“来日自会相见，莫要伤怀。”玉鼎真人难得露出笑意，“徒儿，去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