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层的怪物

　　这栋老旧的破楼有四十一层。

　　老旧的电梯门“吱呀”一声，向我敞开了它的空空肚皮。现在是回家吃饭的时间，拥挤的人群中，只有我孤零零地按下了“41”这个被遗弃的数字。

　　饥肠辘辘的肚子在咕噜噜地叫唤，我隔着衣服摸了摸肚子，希望它别再叫了。“你叫也没有用……”我小声地说，因为，我是不会去吃人的。

　　好吧，我还是摊牌吧。其实，我并没有吃过人，只是，偶尔会对血液产生一种古怪的食欲。但，那种感觉不像以血为食的吸血鬼，我吃其他东西也能充饥。

　　但血液，闻起来会和那些食物不一样。它们更加香甜，像在舌尖绽放的略微化开的蜂蜜舒芙蕾。浅尝辄止的记忆断线，我从回忆中抽离，回到现实。

　　就只是这样。

　　因为这种与人有异的感觉，我觉得自己活像个怪物。其实，若真把人做成一道佳肴美餐，摆放到我的面前，我是不知道自己下不下得了口的。

　　今天也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星期六。隔壁没有传来吵架声，走廊没有传来打闹声，窗外没有盘旋着飞上高空的鸟，喇叭声也无法跨越四十一层的高度传到我的耳中。一切平平无奇，当然，也可以说是宛如死水。

　　除了……

　　我呆愣愣地抱着手机，看向一串未命名的电话号码，纠结到底该怎么样备注。

　　这是一位咖啡厅服务生的电话号码。那家咖啡厅离我住的地方很近，大概也就一百多米的距离。

　　我爱吃甜食但不爱喝咖啡，咖啡厅什么的更是几乎不去。但那家咖啡厅会手作纸杯蛋糕，偶尔空气中会飘来好闻的奶香味，我就会循着味道找过去，坐上个一时半刻。

　　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去那家咖啡厅转转的习惯。大概是看我常来，长得也和善，三言两语间，咖啡厅的店员很快便与我熟络了起来。

　　最热情的人是一个叫“封长梦”的服务生。我觉得她图谋不轨，刚开始时还特意避开过她一阵子。

　　但越是这样，她就越是爱跟过来。

　　“请不要管我了，让我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安静待上一会儿就好!”我刚说完话就后悔了，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朝一个人发脾气，那个人还是个女生。

　　妈妈的话在我的脑海里环绕着，“男孩子要对女孩子谦让些、绅士些……”我还记得她说过，“把负面情绪发泄在女人身上的男人最是可恶。”如果我要是变成了这样的大人，她就会把我从家中扔出去。

　　一双手在我的眼前挥来挥去，让我不得不回过神。

　　“你好，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封长梦见我明显没听，她不满地交叉起手:“你果然是一个怪人。”

　　“啊……？”

　　不会吧，我明明隐藏得很好的，怎么就被她给发现了。我的手不安地放上眼前的玻璃杯，反复摩擦，企图藉由这种方式来转移我心中的焦虑。

　　封长梦接着说道:“可不是么，我就没见过哪个来咖啡厅的客人只喝凉白开而不点咖啡的。”我这时候才看清，她的眼中更多的是好奇。

　　因为好奇，才热情地想一探究竟。

　　我偏过头看向窗外:“我只是喜欢闻这一种甜甜的味道。”

　　“这种？”她将一个东西放到桌上，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个做好的纸杯蛋糕。上面还点缀着一个淋了奶油的樱桃，透着莹莹红光，看着就甜，“对，就是这种。这家咖啡厅的纸杯蛋糕都是你做的？”我问。

　　“不全是。其实大家都会做，但我最常被叫去后厨帮忙。”封长梦将蛋糕一推，它顺着桌沿滑到了我的面前，“送你了。”

　　我拿着它，像拿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她捂着嘴笑起来:“不用害怕，里面没放毒。这个是今天的失败品，我放糖放太多了。既然你喜欢，那就拿去吧。”

　　之后，她小跑去继续工作了。我望向她的背影，突然感觉自己没有必要那么怕她，她是一个好人。

　　但很快，我发现她的好比我想象中的要多。

　　我开始在咖啡厅里买蛋糕，而个中缘由，只有我和她才知道。封长梦总是会笑着，用一副“安利成功”的样子为我结账。回到家后，我发现蛋糕总会多出几个。不想都知道，肯定是她偷偷塞给我的。

　　***

　　“之前你觉得我奇怪，可我也觉得你很奇怪。”

　　第二次，我将卡与多出来的蛋糕一并递给她。明明只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为什么要对别人这么好？这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好么。

　　封长梦又笑了，我发现她真的很爱笑。她接过卡，结完单，然后又把这两样东西原封不动地塞到我的手里:“你就收着吧。”

　　“你之前说喜欢闻蛋糕香的时候，让我开心了一下。你知道吗？我认认真真学做蛋糕学了一个多月，都没有从客人那里得到过一句夸奖。”

　　“因为喜欢你才多给你的，这点东西也不算什么。”

　　因为……喜欢吗？

　　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因为喜欢的确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我那天跑回家，吃了蛋糕，又喝了很多水才冷静下来。就如同她的第一次一样，那也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出“喜欢我”。

　　滑稽的事情是，就连我自己都不是那么喜欢我自己。

　　这一辈子喜欢上谁，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而这一件看似简简单单的小事，对我这种怪物来说十分困难。抛开告白会成功的概率，首先，带着这种古怪的食欲，我总有一天会要了她的命，哪怕只是做个普通朋友。

　　不敢再细想下去，我披上外套，连夜去了本市最大的一家人民医院。医院里弥散的香味像是走进片芬芳馥郁的花海，这种感觉快要让我窒息了。

　　咔哒——

　　我关上主治医师的门后，这种感觉才有所缓解。“你好，我……”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我就看见医生的手不小心碰上了旁边裁纸用的小刀。“小心!”

　　“哦，没事的，一点小伤而已，请坐吧。”她的手指被划开了一道小口子，伤口不深，但还是渗出了血，她只用纸巾简单擦了一下，但香味还是从中满溢而出。

　　我没忍住，就上前去咬了一口，尖牙正正地朝着伤口的方向狠狠咬下。

　　“你……!”

　　医生被咬痛了，她狠狠甩开我的手开始打电话叫保安:“喂，保安吗？这里有一个病人疯了开始乱咬人，请马上上耳鼻喉科诊室来把他带到精神科诊室去。”

　　我疯了吗？难道是我疯了吗？

　　“请问，我……我还能被治好吗？”那这么一说，我好像都疯了十几年了，不……应该算是疯了一辈子吧。可是，我不想再这样疯下去了。

　　医生没有回话，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我，嘴上一直说着“请快一点”和“快一点”。

　　“请问……”我再次试着开口。她突然大叫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去找别的医生，不要来问我!”

　　她好像真的很怕我会把她给吃掉一样，这让我的心突然被什么尖如针锥的东西狠刺了一下。

　　我头也不回地跑出诊室，跑出医院，一路跑回到家中，嘈杂而错乱的脚步声在这个安静的四十一顶层非常突兀。

　　我突然间意识到:一个足够安静、与世隔绝的地方，才能够接纳像我这样的怪物。

　　自那以后，我没再踏进过任何医院。

　　***

　　“交换完电话号码后，你好像就很少来咖啡厅了。”

　　封长梦就坐在对面，但我不敢扭头去看她，只是盯着桌面，淡淡地回了她一声“嗯”。我不愿意来咖啡厅的原因有很多:因为我是一个不该亲近别人的怪物。

　　至于原因，我也说不出口，因为她说过自己喜欢我，我不想让她因此而讨厌我。

　　更重要的是，我也喜欢她，但我知道，那其实是错的。更更更重要的是，她现在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很香甜的味道，我确信:她一定是哪里受伤了。

　　封长梦的心情有些低落:“你怎么都不看我？我长得有那么丑吗？”

　　“和你说哦，我今天好像真的不太走运。看到这个伤口没有，就是嘴上这个，我今天中午吃鱼的时候居然被鱼刺划伤了，真的……疼死我了。”

　　她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话呢？她又想从我的口中听见我说些什么呢？

　　我低下头，下意识地在心中编排着安慰的话语去安慰她:“是吗？听着不太好，肯定很疼吧。”可封长梦听完，反倒更生气了。

　　“你为什么一直避开我的眼睛？这话听着一点诚意都没有。”

　　她执意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寻找我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呼吸都可以厮磨交缠的地步，我没忍住，略微一仰头，我吻上了她。

　　“好甜啊……”

　　沾血的吻在唇齿间甜如稠蜜香如花，我下意识地去咂巴，反而品出了一丝苦涩。这与在医院那天的场景别无二样。

　　“你为什么要……？”

　　封长梦没想到我会突然吻上她，而她也没想到，我居然在哭。“你怎么了？你别哭啊……。”她手足无措的样子也好可爱，都怪你，这让我更想哭了。

　　“对不起。”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咖啡厅。

　　离开时，我还在脑海中遐想着她面带微笑跑向我的模样，如果她知道自己靠近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还会笑得如此开心吗？

　　那天，我做了一个噩梦。

　　我梦见自己上了新闻，大家都知道了我是个会吃人的怪物，虽然有人愿意接纳我，但大部分人都巴不得我去死。所有人都变着法地避开我，我走着走着，突然在路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她。

　　我不敢往前走了，我怕她回头，我怕她害怕我。她该笑着走向别人的，而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是我。

　　画面定格在我伸出，但又收回手的那一刻，我醒了。

　　后来，我为了避开封长梦而离开了这座城市。但她的号码还保存在我的手机里，我会鬼使神差地拿出来看一看。

　　“昨天、今天与明天，这三种不同的时间里，我希望你的每一个明天都过得要比今天好。”

　　发送完消息后，我一歪头，靠在了车窗上。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寒冷钻进我的骨头，像蚁噬一样啃食我的神经。

　　为什么我会想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一道远光灯的白光闪过。

　　因为，不能见到她的每一个今天都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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