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录

　　绿衣少女登时大骇。这便意味着，如果不是胡柏青有意耍弄自己的话，浙直总督府内还有一名奸细！而那个视荡寇大业如命的胡家大公子决计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她想出去告诉胡柏青，却被困在这一间厢房之内，根本无计可施。那守门的早被大公子告知，里头的人狡猾多计，饶是说什么也不要去听。

　　“这个作法自毙的黑葫芦！”少女愤愤咬着牙，忽听得房间外又一阵喧闹，其中夹杂着女人的叫喊声，杂沓的脚步声，还有哐哐当当东西坠地的响声。少女支耳贴上房门，隐约传来王雪满由远及近的叫唤，正朝这头焦急喊着“厨房走水”“帮忙提水”云云。那守门的平日里拿惯了这个南苑大丫头的好处，眼瞧着水火无情，抹不开脸，便相互推攘着跟着她去了。

　　少女当机立断，时不可失，抡起一把椅子便往窗户上砸去，顷刻现出了一个可容腰身的洞口来。艰难钻出时但见屋外无人，就连那暗中传递纸条的奸细也没有现身，只剩下不远处救火的嘈杂声还在热热闹闹地延续着。绿衣少女便闪转腾挪，穿花渡叶，一路避着人影逆行，不一会儿功夫已摸到了南苑的墙脚根。

　　“我自己砸窗出来的，算不得那人帮忙吧？”她一面暗暗回头张望，一面自忖自解，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哎，毕竟受了人家的好处，这把火肯定是那奸细放的。我若不依言帮他找到汪母秘居之所，恐怕招来报复。他能轻松于厨房放火将人引开，必定对总督府内布局及人事都摸清了底了。若要取我性命，自然也不是难事……”这般想着，心中虽顿生了几分寒意，却不准备即刻抽身离开，夕阳余晖下，这一抹俏丽的绿影继续向着总督府深处猫行而去……

　　挨着这宁波府定海县督抚衙门的，是驻军卫所的衙署，一颗小脑袋从衙门高墙内探出，左右睃了一眼，逮着机会费力将身子一送，想要就势翻过墙去。岂料，一时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砰”地一声重重地摔进了隔壁卫所的墙垣内。

　　“唏……”绿衣少女四仰八叉横躺在地，一边摩挲着传来阵阵剧痛的屁股，一边止不住地嘶哑咧嘴地吸溜起舌头来。

　　“姑娘？”

　　四目相接皆是一怔，一个青年将帅低头瞧着地上的少女，一向从容的眼中难掩诧然。

　　“你……”

　　“不是不是，我不是奸细，我在总督府帮忙抓奸细的！”一见这一张凤眼生辉、奕奕神采的脸，绿衣少女骨碌碌从地上蹿起身来，丝毫顾不上屁股上的疼痛，一面连连摆手，一面后退叫道，“你休要再叫坐营官捉我了！”

　　几日前二人龙山初遇，只见她一身脏污，两个小髻，今日再遇却也是这一副狼狈模样，当真教人印象深刻。

　　“再退可就要撞墙了。”戚继光威赫的脸上倏然换了温颜，嘴角还似挂了一抹浅笑。

　　“你不捉我了吗？”

　　“戚某为何会捉一个箭指倭寇之人？”

　　“呃……”

　　听他这般说，少女这才如释重负，不再着急辩解。她既知是龙山一役让对方放下了戒心，髻凌鬓乱的脸上瞬间多云转晴起来，又弯起了那一对动人的月牙笑眼。才定下心来，又将两道清亮的目光在对方俊脸上转了两转，甜声说道：“你不但箭法好，还讲道理。不像那一个敌友不分、又臭又硬的黑葫芦。”不等戚继光发问“黑葫芦”是何人，她兀自继续说道，“反正那军籍你也是断然不会给我的，便罢了。那今日，你权当没见过我，就算帮了我的忙了，我这就再翻墙回去。”

　　说着，这少女便转身，东一摩挲，西一敲打的，开始四围搜索可着脚攀援的地方。戚继光在身后饶有兴致地瞧着，联想这两日听闻的女先生，便猜着了八九分，一时竟忍俊不禁起来，含笑说道：“戚某听闻督台大人新近请了位未及笄的女先生，却不知这女先生，还是个墙上君子……”

　　听言，少女便知是在揶揄自己，也不辩驳，不置可否地扭过了脑袋朝他吐吐舌头。接着，讪笑一下，心底打起了另一个主意，想要借对方的背膀一用。还未及开口，戚继光却先关切问道：“上一回龙山之战幸得姑娘相助，转头却芳踪全无，让戚某好找了几日。姑娘，是急到这督抚衙门了吗？”

　　“这都怪那个胡家公子。”

　　“胡公子如何？”

　　“他绑了我，就在他自己的营房里头。”

　　“啊？！”

　　少女无所容心的一句话，却教一向稳健的戚继光都不禁心中一动，脑中闪现出那张沉潜而又冷峭的脸。他是如何出现于自己主战的营区而不露面？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与面前的少女何种瓜葛？还来不及问清这一段原委，甬道之上，一名亲信兵飞奔而来，一面抱拳一面大喊道：“大人！不好了！营里出奸细了！”

　　当三人匆匆赶到衙前军营，人已被带去教场的点将台了。看到绿衣少女与戚继光一同出现时，胡柏青黑煞般的脸上还是现出了一丝明显的波澜。

　　“大人，胡将军说咱们奇兵营的兵士是倭人奸细，这会儿要绑上点将台处决呢！”一名卫所的千总趋前禀告，余光在领头押人的马鸣风身上掠过。此年轻千总名唤童子明，常年追随戚继光征战，虽为武夫，却生得白净，两道朗星之目，一颗灵性脑袋，这当儿说起话来也是夹枪带棒的。

　　“童总爷这话差了啊，是不是奸细可不由我们大公子定说，搜出的这些个证物，自己长着嘴呢！”马鸣风梗起脖子来接腔，言语之中颇为不满，“二者，这奇兵营里的小兵崽，年纪小小，蛮劲不小，刚才街市上几个人都制不了一个，大伙儿可都是瞧见了的。不先绑着万一再给蹿了，您童总爷可要给小的搭把手了。”

　　“呵呵，如今这卫所里可还有什么大的小的横的竖的呢，把总大人有事尽管吩咐了才是，佥书大人与子明都候命着！”

　　因千总之位在自己的把总之上，马鸣风反驳间还是留了余地的，却被童子明借以暗讽胡柏青的僭越之举，末尾这一句无异于戮了胡大公子一刀。而在童子明眼中，胡柏青不过一介游击将军，品级稍次于身为都司佥书的戚继光，而战功更难望其项背，只不过总督府大公子的身份倒教他颇有了几分少主人的意味。

　　“将军莫怪，锄奸一事戚某略知，权由将军负责。只是事关机密，子明未必有闻，这也是，戚某的失职。”戚继光近前卓立，先向胡柏青落拓抱了一拳，继而爽利道，“既有证物一说，又何妨过一过这众目昭彰？”言语间，目光已扫到正被双手反缚，单膝押跪的那名兵卒身上。他一双圆眼格外黑白分明，因被堵着嘴巴，直发出不甘的呜呜咽咽的声音。戚继光对这名兵卒有几分印象，是奇兵营里年纪最小的一个，身型虽还带着瘦削幼态，平日里操练起来却虎虎势势的，出手可称凌厉，不消为可造之材。

　　这当儿，马鸣风已闻声将证物呈于戚、胡之间，厚厚的裹布打开来，却是一整捆泛着冷冽光泽的细针。戚继光眉头微蹙，显然还不明所以，反而跟在他身旁的绿衣少女登时一愣，禁不住和胡柏青对望一眼，只觉后脊背上一阵阵凉气升起。

　　“这是证物？绣花针？”

　　“戚大人如不明，可问一问你身边的这位‘女先生’。”胡柏青冷着脸说道，还是那一副虽无表情却写满倨傲的样子。

　　不等戚继光发问，少女一步趋上夺了马鸣风手里的针细看，白嫩的手掌不慎被扎了一口，却瞻顾不得，连声问道：“才不过半日工夫，如何就戏言成真了呢？偏生这么巧，不是别个，就是我今日下午所说的绣花针？天底下哪有这般巧合的事？定有什么缘故的！”紧接着，她嘴里连“诶”了两声，原是手中的针又被胡柏青轻巧拿回，不留半点抢夺的可能。

　　“这一路锄奸，巧合的事还少吗？”胡柏青冷声答话，一面还要伸手来擒绿衣少女，只见她眼中惊悸方现，自己的手腕却被一股强劲力量电闪般拿住了。胡柏青怃然斜睨，迎上了另一对同样悍锐的眼神，四目相峙，火花粲然一闪，如同星火流矢一般，但却都默契似的立地不动、尽自沉默着。当下一刻，只觉四周静谧无声，唯有教场上空浓郁的黄云还在无声地舒卷着……

　　马鸣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粗大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下，这一瞬间，二人都互相松开手去，凝气卓立，始终保持着气度。

　　“阿七姑娘啊，如今六名奸细都整齐活了，不用再劳烦您咧！”马鸣风故意扯了一嗓子，好打破几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他心知，大公子未必能从戚继光手里将人带走，而戚继光也一定不愿与大公子动手。如此，算是为少主人寻了一个台阶。

　　“那陈虎子呢？理应交由我们奇兵营发落！”童子明不卑不亢接上话头。

　　“督台大人早将锄奸一事交给我们大……”

　　“这小人儿还算有骨气，”不等属下回应，胡柏青鼻间冷哼了一声，出口亦如霜剑，“亲口认了。若还想看更多证物，从寝息谯楼里搜出的不少，都随我治事堂看去。”说罢，一甩袍裾，飒然而走，后头马鸣风携一干军士押着那小兵士沓沓紧跟着。

　　卫署衙门。

　　“依姑娘所说，这绣花针日本国本无，价银可达七分，乃日本国最需贸易品之一。以此‘倭好’，可推演其奸细身份？”

　　“是的大人。我也说过，宁波府本没有生铁矿，自然少有可大量贩售的绣花针，而针业中心大多居于北方，这山长路远的，人家未必会取道宁波府港口出海，这不是多此一举嘛？”

　　“然而，在陈虎子寝息的谯楼里，确搜出了另外两箱子细针，总有万根之数……”戚继光攒着一对翠羽之眉，脑子里掠过关于此事的种种关节。坐在侧首的绿衣少女也跟着无奈点头，努力思忖着其中可能存在的错漏。

　　却见童子明一抬屁股离了座儿，两步跃到上官面前，动情说道：“大人，这虎崽子是属下招进营里的，行军操练从没落在后头，要说今儿这事儿，虽物证俱在，但子明始终觉得个中定有蹊跷，他一个义乌南乡长大的娃子，如何能是倭人的奸细呢？”一面说，一面张眼瞧着正攒眉枯坐的戚继光，知他素来爱护手下将士，当下必定思绪驳杂、不是滋味儿，反而吞了一口气，自失地一叹，“唉，最恨那个虎崽子自个儿都认了，又有两大口箱子摆在那儿，当真也不知冤从何起了……”

　　“童总爷，今日陈虎子被捉时，是何时？”

　　“大概……晚飧之后，酉时左右光景。”

　　“酉时？”少女两道黛眉一挑，“那时，他正在何处？”

　　“说是……在街市上拿住的，身上搜出了一包刚买的细针。”

　　“姑娘可是想到什么？”戚继光听出话里有缝，接腔问道。

　　在少女看来，尽管这一个也和之前的五个奸细一样，一切瞧来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就连证物都如此昭然在目，似乎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然而也正因太过顺当，一切又显得过于刻意了。

　　“今日我从南苑逃出也是酉时上下，那奸细怎可能既帮着我出逃，又同时出现在街市之上呢？其中必定有人有意为之，却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眼下，这话却不可说与他们二人知，且再瞧瞧后续行事……”少女心头思量一番，佯作无事，只黯然地摇了摇头，口称尚未理出什么头绪。

　　“如今，表面种种皆铁案如山，想要翻案，便只能从头复盘，巨细靡遗，或还有什么不曾想到的地方。”戚继光道，他虽挂心此事，说话间还是不愠不火，从容有度，将脸转向下属，“子明，你方才所言，陈虎子被擒时，你并不在当场，那两口箱子，可是亲眼看见了？都详细说来。”

　　“是，大人！属下确乃亲眼所见！”童子明听言一把跃将起来，抱拳禀道，“属下记得当时哨兵来报也是酉时时分，我才赶到谯楼，马鸣风已带人从虎崽子的床铺下搜出了物证，随后命人将物证送往治事堂。我看那箱子里头确装着无数根细针，虎崽子自己也认了，还一直嚷嚷着买针犯了什么大罪，结果被马鸣风用布团子堵了嘴。”

　　“嗯……”戚继光一边听一边点头沉吟。

　　“小女浅陋，想请教一个问题。”少女忽然打断道。

　　“阿七姑娘但说无妨。”

　　“若奸细之事确凿，那会给戚大人带来什么后果？就像俞总兵一样，罚俸一年吗？”

　　话音未落，戚继光与童子明都不禁对望了一眼，心里想到同一件事。倒是童子明心中颇为在意，巴巴急急地解释道：“罚俸一年我们大人又怎会看在眼里呢！大人自己平日里犒赏兵士的，都不只一年俸禄呢。这件事，不仅在于陈虎子个人，更关乎我镇海卫衙门的前途！”

　　“这如何说？”少女惊问道，“素闻大明有卫所三百余，若说起来，此事有损这镇海卫的清誉，我还是懂的，但这‘前途’一说又如何解，有这么严重吗？”

　　“姑娘不知，现在乃一关键节点……”说到关节处，童子明反倒不再性急了，有意放缓语速，审慎说话，余光去瞻他上官的脸色，会意得到默许后，方才继续侃侃而谈，“姑娘是督抚衙门里的女先生，自然有听闻台金严三府参将一事。这台金严参将之职原是督台大人向朝廷力谏而设的，将台州、金华、严州三府军务统于一人手，官居三品高位。如今，督台大人正在斟选可担重任的人选，恕子明越矩，如此一个位尊权重的要职横亘眼前，试问这浙直衙门内，哪一名武将不动心，谁人不趋之若鹜的呢？自然，磨砺以须、伺机而动者大有人在，什么营前争功，背后构陷的事也就不算稀罕的了……”他如此一说，皆因几日前龙山所大捷，胡家二公子先于营区抢功，后又捷足报喜，实在惹人义愤。今日，无端端又来了个凶神恶煞般的胡家大公子，如此而往，童子明不禁为自己的上官忧心起来，想着戚继光纵使勇冠三军，战功彪炳，也难保不会为小人所累，以致明珠暗投，宝剑空鸣。

　　戚继光从座上长身而起，缓步而下，绿衣少女不觉也跟着起身，但见他英飒的脸上结了一丝不常有的郁气，沉声而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姑娘可能还不知那日龙山之战的后续……当日，戚某飞箭逆转战势，将士们转而拼杀冲锋、一往无前。然而大军追至不远处，竟都统统自行折返回来，问众何不乘胜歼敌，答曰，向来如此，赶远即可，无须博命。呵，一帮兵油子……”

　　少女支耳聆听，不敢有丝毫打断，眼前这位青年将帅的眼神也愈发深邃起来，肃穆而道：“如今正是练兵之计，台金严参将之职统合东南防务，强化军备，正可借此整顿三军，募卒练兵，一扫我明军兵懈马疲、军令松弛之痼疾，如此，方成荡寇大业……”

　　“大人，阿期有一计，不但能证明陈虎子是否奸细，更能一石二鸟，教那真凶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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