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

　　一列华美车舆穿越重重宫阙，自南向北徐徐前行，一路经过建始殿、云气殿、显扬殿，过昭阳殿时，本端坐于第三驾车中的曹璺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悄悄掀开廉帷一角。

　　即使距离相隔得略为遥远，她仍是一眼看到了那对置于殿前的铜铸黄龙凤凰，而今日春色明媚，有小束光线正映射其上，周边光晕晶彩辉煌炫睛耀眼，使她不由微微瞬了瞬目，便有一段记忆亦随这小小动作逐渐浮上心头。

　　青龙四年这处宫殿落成之时，她还不到十岁，随了父亲特意前来觐见庆贺。彼时明帝曹睿牵了她手，带她来到那四丈之高的黄龙近前，指着龙首笑得志得意满，然后又示意她去看另一边那高二丈的凤凰，俯身在她耳边亲口相告：“这对神兽，乃是朕命人西取长安大钟而铸就，阿璺看了觉得喜不喜欢？”

　　她并不理解他话中含义，也不知长安大钟究竟为何物，听他这样问起，她有些困惑地回过头去，想要征求父亲意见，却见立于身后不远处的父亲神色虽恭谨，眉头却不曾舒展，望着曹睿背影的目中甚至含了莫名的忧虑意味。

　　她一时便对了父亲发怔，父亲察觉到了，立时面上一凛，继而连连向她使眼色，意在催她速速回答皇帝问题，她却不知为何，呐呐不能言语。而曹睿似乎并不曾留心到她的异样，而是继续牵着她向前走去，一边饶有兴致地为她解说：“去年年初朕下令修建此殿时，为表决意，朕亲临工地，立为表率，并使公卿以下至于太学生无不尽力，如今仅过年余，此殿便已落成完工！”

　　说着，他忽然回过身去，冷冷看向身后众人，而目中不带丝毫温度，惟有显而易见的漠然与鄙夷，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唇边漾出了一抹嘲讽的笑。

　　他这举动完全出乎诸臣意料之外，一时尽皆心惊肉跳，继而垂首不语，半晌竟无一人敢抬头与皇帝对视。

　　于是他矜傲地略略仰起下颌，眼神亦随之形成了睥睨的姿态，然后他轻轻开口，却并非是他们所想象的叱喝与责难，而是在漫不经心地吟唱一首他自己作的诗歌：“天地无穷，人命有终。立功扬名，行之在躬……”

　　唱至此处，他却忽地止住，漫视着面前人群，他淡淡道：“你们不让我建，我偏要建，你们不断劝谏，我偏不听。是！我不仅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甚至不惜贻误农时，就为大兴土木，建造几座我喜欢的宫殿！哼，你们一个个又能奈我何？”

　　他初时语调尚能维持平静，说至后面却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发颤，同时他脸色苍白，青筋尽现，显已愤怒到了极点，甚至没有像他平时那样从来在臣子面前都使用“朕”以自称，而是改用了“你”“我”来称呼彼此，再结合他方才那一席话，听去竟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在向长辈大发脾气。

　　“睿哥哥……你不高兴了？”

　　这令人难堪的场面终于被曹璺童稚的声音打破，曹睿一怔，低首向她看来，瞳中本带着的报复后的快意在看到她那双清眸时立即消散。他柔和地凝视她好一会，逐渐唇角上翘，下一刻对她呈出的笑容已是温润和暖。

　　“没有，我并无不高兴。”他笑着回答，却仍旧对曹璺用了“我”这私下里的称呼。然后他转过身去，一指前方，依然是他先前兴致盎然的语调：“阿璺，我再带你去看太极殿好不好？虽然还不曾完工，可它的规模层次都远胜这昭阳殿！那太极殿中将有四个铜柱，十二房间，我还命人打造了金狮、金井栏、金薄山、鹿卢、蛟龙背托山立于井上，待到竣工之日，整个殿中必定金碧辉煌，令人目眩……”

　　她依然听得似懂非懂，但这次只是乖巧地点头，没有再去向父亲求助。只在经过下一个拐角时，她下意识地转脸看了看那伫立殿前的黄龙凤凰，那时也有这样一束光线投射其上，而返照出的光晕炫彩耀眼，使她不由自主地微微瞬了瞬目。

　　似乎也就是从那天开始，这皇宫大内除了从前的不自由，又给曹璺留下了新的印象——一如那铜铸黄龙凤凰般的华丽而冰冷。这偌大的宫省，壮美的城阙，却令她每回踏入都不自禁地感到逼仄与压抑，仿佛连覆盖住这片宫城的天空都是灰暗的。

　　她开始害怕到这里来。

　　从此的定省觐见，她开始找各种理由推托，而父亲本就不乐她常常外出，自然更遂了她意愿。她因此得以留在沛县而觉得轻松的同时，内心却又感到愧恨歉疚——她此举算不算是对兰卿的一种背叛呢？他明明那样期待自己每年能去陪他几天的。而自己尚可以逃离那处禁闭的宫殿，兰卿的一生却已经是注定困在里面的了，就像睿哥哥一样……

　　她又忆起兰卿的登基大典。那也是她近年来最后一次见到他，可那次她不仅没有机会与他说话——他已经不是那个会跟在她身后追随她玩耍的小小齐王了——甚至她观礼的阁楼距离正殿也十分遥远，她只能勉强看清他面容，看到刚刚八岁的他端坐龙椅之上，面对身前朝拜庆贺的百官群臣，他嘴唇紧抿，面色苍白，原本活泼稚嫩的脸庞只余一片木然。

　　那一刻她是真的难过，心如同被他王冠上的金簪狠狠刺痛了般骤然收缩，若不是身边的嫂嫂不动声色地以手背迅速替她拭去眼泪，她都不曾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哭泣。

　　自那之后，她便再不曾踏足这皇宫一步。只要回想起这两件事，她便会不由自主地对那洛阳宫阙心生抵触。这次太后指名要见她，她为此烦恼了许久，启程之后一路上依然惴惴不安，所以昨日才会刻意地放纵了自己一番，可却并未因此而得到解脱，直到……从哥哥处意外地得到了那个人的消息。

　　这消息竟让她前所未有地期待起今晚将在这宫殿内举行的一场盛宴。她可以听到她关注了许久却从不曾得见的那个人的琴声，甚至，或许她可以隔帘窥见他身形容貌——他究竟是何模样？哥哥说过坊间关于他的容止传闻极多，五花八门，有贬有褒，可哥哥自己也未有见过，那些转述给她听的传闻便算不得准……况且，明明那人性情倨傲，放诞不经，那为何这次竟会应了权贵要求，愿意千里赴京献艺弹琴？

　　怀着这些纷乱而雀跃的心思，她所乘坐的车舆终于穿过楼阁朱墙，在位于昭阳殿北部不远处的华林园前停止。曹璺从车上下来时依然面露浅笑，这与她从前入宫后一贯的郁郁之色反常的现象引起了正向她走来的女子注意，那人步至她身边，低声问道：“阿璺今日心情上佳？”

　　来人便是她长嫂，曹纬的发妻李氏，六年前嫁入曹家以来，一直待曹璺相当友善。她长曹璺八岁，性情温婉，柔仪俊德，因曹璺幼龄失母，李氏待她也格外用心，因此相较家中其他姐姐，曹璺倒是更喜爱这位嫂嫂。

　　她闻言面上笑意更深，却并未回答这问题，而是转脸俏皮地对嫂嫂眨了眨眼，便向着前方华林园漫步而去。

　　华林园原名芳林园，是京城洛阳之中最宏丽、也最著名的苑囿。此园是文帝曹丕于黄初五年在前朝濯龙、芳林苑的基础上开辟的，明帝曹睿于景初元年更加增饰，后因讳当今圣上曹芳而更名为华林园。

　　这庭园内有文帝在世时所凿的天渊池，一望无边，有若大海，池中又起九华台，台上造清凉殿，西南角还建有蓬莱山，上有仙人馆、钓台殿。后明帝曹睿为了便于泛舟游娱，对水系作了调整，并于列殿之前立八坊，引毅水过九龙殿前，又以氓玉为玉井绮栏。井中有神龙吐水、蟾蛛含受，可谓步步楼台，处处景观。

　　此时便有一群宫人女眷正围在天渊池边嬉戏春游。因这日正是三月三日上巳，除去祭祀管理婚姻和生育之神的高禖这最重要的典礼之外，便是祓禊、修禊或兰汤沐浴等为人所看重的传统习俗了。

　　曹璺本欲向太后请安，仔细看去却并未在人群中发现郭太后身影，正疑惑间，前方忽然有少女快乐地冲她招手，口中高声唤道：“璺姐姐！”

　　辨出那娇小玲珑的女孩是谁时，她也笑了起来：“小芜！”

　　曹芜是已故中山恭王曹衮的幼女，而曹衮与曹璺父亲曹林则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曹衮逝后，曹林对他的遗属多有照顾，还曾将曹芜接入沛县自宅中抚养过一段时日。此前曹璺一直是家中老幺，忽然间多了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妹妹，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便天天与小芜腻在一起游戏玩耍，感情极深厚，后来小芜回到继承封地的哥哥曹孚身边去，曹璺还伤心了好一阵子，这事至今也常被曹纬拿来取笑。

　　曹芜的这声呼唤，也引起了她身旁的人群注意，一时人人都向这边看过来，只因“曹璺”这名字在曹氏宗亲，尤其是女眷之中几乎算得一个传奇，当年曹睿逾制晋封她为长乐亭主之时就曾引起过一阵骚动与议论，甚至私下还有无稽传言说曹睿之所以待曹璺另眼相看，是因这小小少女神情韵致颇似他生母文昭甄皇后。

　　而她也自曹芳登基起，便不曾再于这宫苑之内现身过。王公内眷，犹更是那些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儿们，心中都对她如今样貌大为好奇，这时听人唤她名字，便都带着些许微妙的心态仔细打量起她来。

　　她今日身上着了一件樱草色宽袖对襟春衫，青葱多折裥裙的裙摆曳地，正随着她的走动在身后遗下一道又一道袅娜的波纹。因今日天气晴好，温度升高，进宫前裹着的羽氅在下辇时就脱下了。此时她正笑着向女伴走去，精心梳理的蝉鬓上簪着的步摇花钿在春阳的照耀下流光溢彩，又不时在她莹白如玉的颊上流连忘返般拂过它们金色的光影。

　　她并没有留意到自己所受的关注，依旧微露贝齿，笑得明明媚媚。她没有像贵族女子在这种情状下去持纨扇遮挡面容，甚至连衣袖都不曾抬一抬，且因她走得有些急躁，连腰间衣带系着的那块镌刻了她封号“长乐”的玉佩也在来回大幅晃动，不时与其上以丝绳串结一处的另数块环佩碰撞，传出悦耳的玎珰之声，这样便更衬得她的神态带上了一层脱不去的孩子气。

　　可在她无瑕容颜的映衬下，这些微小的不足似乎都可以被忽略，人人只在心中暗叹她果然不负她那闻名天下的美貌。

　　“璺姐姐，来和我们一起玩投壶罢！”曹芜欢笑着迎上来挽住她手，回身一指面前地上搁着的一只广腹细口的铜壶，那壶四周尽是去了箭头的羽矢，壶中还插了一支，周边空地上则立着几位妙龄少女和一位专事拾取箭矢的小黄门，显然这活动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

　　平日这本是宴罢才会进行的游艺，可这些难得聚在一起的女孩儿们却是等不及晚上了。曹璺亦看得兴起，当下便欲挽起袖摆上前尝试。投壶是自秦汉以来便盛行的一种宴宾游戏，对酒娱乐，则必雅歌投壶，规则为每人持四支箭矢，在离铜壶两箭半的距离向壶口投射，四枝箭全部投完为一局，每次比赛进行三局，以投中多者为胜，败者则要被罚喝酒。而箭矢轻盈，壶口细长，想要投中并非易事，故这游戏对力气的大小，动作的幅度都很有考究。

　　却在此时，她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阿芜莫要为难阿璺，你又不是不知阿璺不宜玩这花费力气的游戏，还是让她来陪我玩玩弹棋罢。”

　　曹璺回过身去，而园内众人都在对着来者裣衽下拜——她是明帝曹睿的第二任皇后，也是当今圣上曹芳的养母，永宁太后郭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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