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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欠缺和失落
十、欠缺和失落
新年伊始，进藤和塔矢同时得到难得的休假。
“可惜不是四月，很想看漫天樱花飘落的景色。但每年的春天都是比赛最多的时候，就像是要报复新年的休假一样。”结束惯例的复盘，进藤光看着窗外尚未消融的积雪说道。
“能够有整整十天的休假就应该很满足了。”塔矢亮微微笑道，一边端起市合小姐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口。“今年应该会比去年好一些吧，毕竟循环赛的激烈程度是普通手合比不上的。”
进藤双肘撑着桌子，两手托住下巴，颇有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我听说中国有个棋手从来不参加国内段位赛，靠着国际赛事的积分从三段升到八段……”平原是中国棋院著名的怪胎，高超的棋力支撑着他的任性，近年几次重大的国际比赛都让他国棋士吃足了苦头。不太喜欢多话，却偏偏和日本的进藤光棋士相交甚厚，是被视为“臭味相投”的典型案例。
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最好不要学他的做法。”
“塔矢，你很无聊啊……一句玩笑都开不得……”
“真正无聊到底的是谁？”
“谁接口谁承认嘛！”
“你说什么！”
多时未见的棋坛双子星没营养的吵架，却让围棋会所里的客人产生“今天不虚此行”的感觉，也是让人很无语的事情了……
敲开进藤公寓的大门，却在发现家里只有高桥雅臣在的时候产生强烈的失望，对于塔矢而言是一种很新鲜的情感体验。
是因为自己很少拜访别人的关系吧？
跟随高桥雅臣到进藤常去的那些围棋会所，对于一向严格遵循着时间表的塔矢亮而言同样是很新鲜的行为。少年那种和棋院中人如出一辙的“既然关于围棋和进藤，你就一定知道”的思维逻辑，让塔矢亮突然产生一种受到猛然而强烈打击的沮丧。
可能是少年表现得过于直接的关系，才会对自己造成这样强烈的冲击吧。
明亮的围棋会所里聚集着大群的棋迷，和自己那家会所不同的是，这里的气氛要轻松活泼得多。进藤在会所里来回走动着，有时候会停下来仔细察看对局，对于棋迷们请他分析讲解的热切要求一一给予认真的回应。将五六岁的孩子抱在手上指点棋局的时候，眉眼间流露出的，是塔矢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柔。
在塔矢亮的印象里，进藤光和“温柔”是无法联系在一起的。高强深厚的棋力、坦率真诚的性格、热情开朗的笑容，棋院最受欢迎的年轻棋士，也是自己认定的唯一的劲敌。很温和善良的一个人，一旦作出决定就会坚定地履行，或许有的时候会显得有一些任性，却并不让人讨厌。但是，这种带着期许和希冀的温柔神情，却从来没有出现在自己的记忆里。
是自己所不知道的那一部分进藤。
“……大家都是很开心地在下着围棋，就算是在一旁观看都会感觉很高兴……当然，有的时候看到那些奇奇怪怪的昏招，完全没有道理的走法，呵呵，简直比自己对局还要紧张呢……”
无法了解的感觉。
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围棋当然是非常好的事情，看到孩子的进步也会自然地露出笑容，但是，那种感同身受的喜悦却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产生过。
塔矢亮的眼中只有强者，换句话说，塔矢亮的眼中，只有坐在棋盘对面的对手。
“啊，是这样啊……”回家的路上进藤光很自然地笑着，一边抚着自己标志性的金色额发，“塔矢这个样子，也没什么糟糕的啊。自己感觉快活就好。”
在那一刹那，塔矢确实地被安慰了。
当塔矢亮字斟句酌地说出自己心中的隐忧时，前本因坊微眯的眸子一下子射出锐利的光来。
真正的棋士，直觉通常都相当的准确。
“激烈的高水准对局里面感受到的东西，和普通的棋局不同，这是非常自然的道理。能够充分享受对局的快感，本身就是身为一个高水平的职业棋士的要求，没什么可多说的。”轻轻吐出烟圈，桑原几乎有些孩气地伸出手指将它划破，“每个人的性格经历都不相同，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感受，何况，进藤光本身就比较特别，不适合拿来做参照。”
塔矢翠绿的眼眸紧紧盯着眼前年逾七旬的老人。
注意到他的敏感，桑原呵呵地笑了出来。“我说过，是你把进藤光拉进职业棋坛的。你只要一心向前冲就好，其他的事情不考虑也没什么关系。能够让进藤小鬼留下来的，除了本因坊的头衔，大概就是你了。”
塔矢身子不由微微一震。“桑原老师……”
“我说，能把进藤留在职业棋坛的，只有你和本因坊的头衔了。”顿了一顿，微微皱起眉头，“是啊，还有本因坊的头衔啊……希望是这个样子。”
见塔矢一副惊愕难当的表情，前本因坊微微叹一口气，目光转向种满青竹的庭园。
对棋坛后辈的关照提携，对普通棋迷的和善亲近，对围棋本身发展和精髓传承的关注，这些都不是进藤光这个年纪的棋士应该出现的事情。虽然人们将它们归结为天生的热情亲切，但在自己的眼里却远不是这样。
跳出樊篱、自由地追求围棋的更高境界，对于棋士个人而言当然是巨大的突破；但对于眼下迫切需要领军人物和民众偶像的职业棋坛而言，一位天才棋士的失去，却很可能是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无法恢复的巨大损失。而这一切，偏偏是他下意识的行动，相信那个笑容灿烂如阳光的孩子根本都没有想过自己前进的必然方向吧。
期待着后辈的长足进步，却又希望他放缓前进的脚步——这是身为职业棋士的自己的悲哀。
塔矢亮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前本因坊珍藏的一卷手稿。
是秀策的真迹，很早就想给进藤小鬼了。既然你一会儿要去他那里，就帮我带过去吧。
看着青年恭恭敬敬告辞离开的背影，古稀老者长长地叹一口气。
很多事情，是不知道的人更幸福一些。像水族箱里的热带鱼，不知道真正大海的广阔，却拥有最平静稳定的生活。而惯了这种生活，一旦将它放回大海，反而会无所适从乃至无法继续存活。
生命像一条河，有不同宽窄的河道、不同流速的水波。过于狭窄的生命经不起急流险滩，稍有变化便会轻易搁浅。宽阔的河道本身便意味着巨大的包容性，“有容乃大”才可能造就丰富而沉厚的生命。被逼着进入一条狭窄河道的生命未必可怜可悲，但明明靠近奔赴大海的江河却无法汇流，却让人不能不为之遗憾。
人们常说，残缺也是一种完美，但在可能的条件下，又有多少人会选择残缺？
人各有命，不是所谓注定的天命，而是因为个人的不同所选择的不同的道路，不是旁人能够阻止或左右得了的。
既然是这样被塑造出来的，就这样坚持地走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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