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有女待出嫁

　　韩仟再次双手托起酒杯，徐徐道：“我前面托安嬷嬷去帮忙打听过此次缉寇行动中被任老大杀害的锦衣卫，知晓他名为秦武，因家中条件不好，于天祥二年入的镇抚司，事从力士，经过几年勤勤恳恳地打拼，在今年八月才拔为百户，是大人你的左膀右臂。”

　　提起秦武，瞿广恩的眼神明显幽暗了些许。

　　韩仟继续说道：“我知秦武与大人交情甚好，但斯人已逝，恳……”

　　她见着瞿广恩脸上虽还是那副玩味相，但他指关节发白，又微微缩紧，知道自己这话触及到对方内心深处，于是咽在嘴里的“肯请大人能够节哀”几字，她真心没脸说出口。

　　微微停顿，方才说起：“秦武因我而身故，我自是有责任照拂他的家人。虽不敢向大人保证能够面面俱到，但我韩仟在此发誓，只要有我一日，他的家人必然衣食无忧。此事，我已经同安嬷嬷商量过，准备正月初三就去秦武家中拜访，看看自己能否帮到些什么，尽点微薄之力。”

　　言罢，韩仟敬了瞿广恩一杯。

　　显然，韩仟的心细与担当超过了瞿广恩的料想许多。

　　他本以为那日之后，对方会因为自己的恶语相向，去找干爹告状，对于可能面对的责问，他心里早已做好了周旋之策。

　　却不料，干爹一直未与自己训话，韩仟自己倒找上了门。

　　他见韩仟言语中的讨好，知道对方是来赔礼道歉，本以为她会同那些骄纵的千金一般嬉皮笑脸、插科打诨，偏偏她认认真真满是诚意，事无巨细都考虑了进去。

　　当时自己亲眼见秦武惨死，那一刻确实将韩仟恨到了极致。

　　但冷静下来，杀人凶手始终还是任老大。

　　“……”

　　瞿广恩内心挣扎许久，久久不语，他见着韩仟那圆溜溜的大眼里满是焦急，显然是希望自己能够喝下这杯赔罪酒。

　　他终是想通，叹口气后，放下了抄于胸前的双手，脸上的桀骜也逐渐散去，端起酒杯饮尽：“此法可行，切勿食言。”

　　韩仟见他愿意饮下这杯，差点就喜极而泣。

　　大哥，你总算息怒了!

　　韩仟心中虽激动，但面上不敢怠慢松懈，照旧又举起第二杯。

　　“魏鑫这边我今日已提着厚礼去赔罪道歉，他不与我置气，原谅了我的胡作非为。那日我见魏鑫受伤，心中也是愧疚难当，甚至想过一命抵一命，虽是鲁莽，但也算是情义之举，所以还望大人海涵。”

　　话落，韩仟仰头又饮一杯。

　　瞿广恩这次倒是爽利，还礼一杯，轻声说道：“既然魏鑫没话说，这事我自然也没理继续同你计较。”

　　韩仟稍稍休息，再满上一杯，“至于因流寇之事给父亲和镇抚司惹下的麻烦，这事我一时半会儿确实解决不了。但我也想了法子，虽不是十足把握，必会竭力弥补这一切。”

　　刚想一饮而尽，瞿广恩再次出手阻止了她，与起先的嘲笑不同，这次他的言语中是多了分无奈。

　　只见瞿广恩摇头道：“行了，再喝下去若是坏了身子，干爹饶不了我。你也别想着什么弥补，就你这点小聪明，忽悠忽悠那些流寇还将就，若想以此搅大局还差得远。你有这份心意就可以了，若想帮我们，只需少添乱，我们便心满意足。”

　　显然，瞿广恩同安嬷嬷一样，并不看好眼前这小姑娘能有能耐做成大事。

　　韩仟也未解释，毕竟今日前来只为化解两人恩怨。

　　如今瞿广恩这般态度，显然是原谅了自己，压在心中的大石总算可以放下。

　　两人气氛缓和后，又寒暄起流寇案的细微末节。

　　瞿广恩性子本就洒脱不羁，韩仟也是性情中人，一来二去之间，两人倒是熟络了不少。

　　几杯小酒下肚，瞿广恩哪还有什么官大人的架子，他兴致起来，直让韩仟同魏鑫一般唤自己广恩兄。

　　韩仟见两人稍熟，方才徐徐说到此行的另一目的：“广恩兄，我想你那日如此生气，除了前面的三样，应该还有一件事吧?”

　　瞿广恩夹菜的手微顿，有些惊讶地看向她，“你倒说说。”

　　韩仟问得小心翼翼：“是不是因为流寇这事，我无意毁了魏鑫的终身大事?”

　　“你怎么知道的?这事他只与我一人说过。”

　　瞿广恩一边说起，一边放下自己手中的竹筷，好奇之余，还夹杂着许多惋惜与担忧。

　　得!对方还真知道这事。

　　韩仟向他谈起今日媒婆所言，接着又追问起这事原由，瞿广恩也无意将此事瞒住韩仟，于是将自己所知尽数告诉了她。

　　原来，魏鑫双亲罹难后，老罗与瞿广恩虽对他照顾有佳，但他心中始终恐惧萦绕，害怕再见亲人离世，于是对婚娶之事向来避而不谈。

　　然而在去年元宵佳节，魏鑫受命去京中一处废庙调查线索，却突然发现此庙正殿中居然亮有烛光，于是轻声潜入，却发现一名身着红衣的姑娘准备悬梁自尽。

　　眼看对方就要挂于白绫之上，魏鑫不做多想，箭步冲过去将她救下。

　　姑娘求死心切，一心想挣脱魏鑫的桎梏，只是她那娇弱的身子哪里能敌得过练家子魏鑫，于是涕泗横流之间，只得歇斯底里地往魏鑫身上拳脚相向。

　　可能是此情此景让魏鑫想起过去的自己，于是心生怜悯，任着姑娘打骂，即使脸上漫布抓痕，也未曾放松丝毫。

　　也不知过了多久，姑娘总算力气耗尽，不再挣扎，只在魏鑫怀里放声大哭。

　　待姑娘情绪稍稍稳定，魏鑫这才放开了她，看清了对方是谁。

　　原来此女名为林雪瑞，乃翰林院侍读学士林渊的女儿。魏鑫之所以会认识她，倒不是刻意留意，而是因为当时的林雪瑞正是京都名门望族里茶余饭后的笑谈。

　　林雪瑞出身在清流名门，不仅一肌一容尽态极妍，更是自幼熟读经史，攥文作诗不亚于进士之才。这样神仙般的女子，一到谈婚论嫁的年龄，自然是被踏破门槛。

　　其父思来想去，最后帮她定下了宁康伯的嫡长子。

　　两家一拍即合，很快便行至请期之礼，眼看好事将近，却不想在请期的第二日，善于马术的宁康伯的嫡长子却意外坠马身故。

　　朝夕之间，京中官宦人家纷纷得知此事。

　　林姑娘这般才情，自是惹得不少心术不正的女子所嫉妒，她们趁此借机造谣，逢人便说“林雪瑞天生寡妇命，谁娶谁丧儿”。

　　宁康伯夫人痛失爱子又听信谣言，亡子头七刚过，就遣了仆从光天化日之下往林府泼黑狗血!

　　众人见此，更是咬定林雪瑞是寡妇命。

　　林家众人见女儿受了这般侮辱，却根本澄清无门，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劝着女儿看开些，等隔几年风声散了再重新找户人家。

　　但书香门第出身的姑娘，向来都有一种别于常人的傲骨，哪里能受得了这般诋毁，于是她表面应了家人，但早就谋划着趁元宵灯会外出之时自缢于此处。

　　只是不料，半路杀出个魏鑫。

　　林雪瑞望着殿中残旧的菩萨像，嘴里一直喃喃自语着：“唯有一死，方能解忧。”

　　魏鑫靠着庙中的柱子，沉默许久，再开口却突然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如果林姑娘不嫌弃，可否下嫁于我?”

　　言毕，魏鑫也惊于自己会脱口而出这番话。

　　事后，瞿广恩也曾问过魏鑫当时为什么会说这话，对方只答：我也不知，或是心心相惜，或是一见钟情。

　　魏鑫本以为会受到林姑娘一番羞辱，却不想对方怔怔看着自己许久，眼里的阴霾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明亮，颔首轻声回道：“好。”

　　那时的她，除了认识锦衣卫这身曳撒，甚至不知道魏鑫的姓名。

　　却同样莫名其妙地应了下来。

　　于此，两人在懵懵懂懂之间便有了口头之约。

　　不过，回过神的魏鑫担心林姑娘只是因为情绪激动，迷了心智才会糊涂应下这事，所以又向她许下了一年之约。

　　“林姑娘，我乃镇抚司千户魏鑫，今日唐突之处还望姑娘见谅。若姑娘一年后还愿意下嫁于我，我便在腊月上门提亲;若是另有打算，林姑娘只需着人往镇抚司送封白纸，我便明了姑娘心意，绝不再加纠缠。”

　　说完，他向林姑娘深深作揖，又将自己贴身的玉佩取下，当作信物交给了对方。

　　林姑娘默默地将它收下，把自己手帕递予了魏鑫。

　　这一年，魏鑫每每想起此事都觉虚幻若黄粱一梦，但见手帕又安静的躺在匣中，才知此事是真。

　　好在林姑娘并无反悔之意。

　　恰巧今年腊月，魏鑫帮自己的干爹寻回韩仟，也算解决了心头大事，于是便满心欢喜地招来媒婆准备求亲之事。

　　林渊在朝中本是中立派，魏鑫与他也同属五品官，勉强看来也算门当户对，况且林姑娘名声受辱，无人再敢求娶。按理来说，只要魏鑫上门，这件婚事十有八九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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