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有女待出嫁

　　天祥五年，腊月初三戌时，京都飘起鹅毛大雪。

　　城里百姓正为瑞雪之景欢呼雀跃，然距京都十里的流民营地之中，蓬头垢面的众人皆是一片愁苦。

　　本就食物寥寥，如今又雪虐风饕，也不知这鬼地方又得添多少孤魂。

　　营帐之中，一身形瘦弱、头发散乱，着青色烂袄的女子麻利地打开了自己的包袱，待拿出了所有衣裙后，便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自己裹了个严实，也不管这样乱搭是否滑稽，最后甚至将做包袱的青布也束在了头上。

　　但即使如此，依然被冻得哆哆嗦嗦，随后她又在原地又跑又跳，做着奇奇怪怪的姿势。

　　众人不免交头接耳地嘲笑这疯疯癫癫女子

　　此时，一声刺耳的惊呼划破天际，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一名约莫十四、五岁，相貌端好的小姑娘坐在木板床上，面目惊惶地推搡着床上平躺的男人，失声力竭道：“哥，你别吓我!求求你快睁眼看看我……”

　　大家好奇，纷纷围了上去。

　　只见她哥已然身体僵硬双目紧闭，面色呈薄紫带灰，没了半分人气。

　　一眼便知，这人是奔了黄泉。

　　若是寻常人家，见到小姑娘家如此痛心疾首，多少都会上前询问帮忙。

　　只可惜，此处是流民营地。

　　他们长年累月在外流亡，见惯了饿殍遍野，对人对事早已麻木，只求自己安生，哪还有心思管别人家的破事儿。

　　果不其然，帐中围观之人或怕沾晦气，或怕姑娘求助，片刻就四散开来。

　　原本还嘈杂的地儿，霎时只剩阿妹的悲怆哭声，凄楚异常。

　　本以为这事就此打住，但刚才那疯癫的丫头闻声后迅速到了兄妹身旁。

　　她探完尸身的鼻息、脖颈之后，神色仓皇，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只看她直接扒到床边，单腿一抬便跨坐于尸身腹上，然后双手交叠，反复且用力挤按其心口位，力道之大，似与那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由于此事突然，又过于诡谲，众人不免目瞪口呆。

　　而在旁痛哭的阿妹，也被惊得止住声，稍微回神后，她哭丧道：“韩仟，你在做甚?哥哥对你这般好，你怎就如此狼心狗肺……”

　　小姑娘骂骂咧咧，道出这事儿些许原委。

　　原来，这对兄妹姓叶，大宁朝河东府成县人。

　　哥哥单名为聪，妹妹则取了慧字，因父母双双病故，县里亦无近亲，只得变卖家财去投奔嫁入京都富户的小姨。

　　十日前，叶氏兄妹正在赶路，却见一姑娘衣衫褴褛俯卧路旁，也看不出死活。

　　二人正想上前探个究竟，对方却猛然撑身坐起，满脸茫然。

　　哥哥叶聪向来心善，便主动上前关心了几句，而那姑娘嘴里却始终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胡话，什么医院、剧组……

　　见对方呆呆傻傻，叶聪有些放心不下，担心姑娘再遇危险，便筹划着将她送到能够安身的地方。

　　叶聪耐心问起她身世来历，对方却一问三不知，嘴里依然嘟嘟嚷嚷着胡言乱语。

　　兄妹二人始终不明白那姑娘的话里的意思，对方见他们没反应也不再继续说下去，双方由此陷入僵局。

　　正一筹莫展之际，姑娘自行取下背上的包袱翻找起来，最终从衣物堆里寻得张黄册籍联。

　　叶聪见到此物总算松了口气。

　　有了它，至少能给姑娘指条归家路。

　　兄妹二人并不识字，寻思着先带姑娘去个人多的地儿，到时找个书生帮忙看看黄册，如此就能知道这姑娘到底是何许人也。

　　却不想，姑娘得知二人不识字后，自行拿过黄册，稍做辨认后，双眉拧紧，断断续续念起：“户部天祥二年十月二十日钦奉圣旨……”

　　虽念得结结巴巴，但还是陈述完了上面的所有东西。

　　至此，二人才知这姑娘名唤韩仟，甯远府青霞县郭家村人士，今年刚满十七。

　　让人意外的是，她的黄册籍联上只余她一口，上无父母下无兄妹。

　　叶聪推测，十来岁的女子自是不可能因与家人分灶而独立成户，如果家中还有掌事之人也绝不会放任一个小姑娘独自身处异乡。

　　他突然又忆起，曾听闻乡里的童生说过，甯远府多县接连三年遭逢大灾，辖县百姓死伤惨重，时常有破落人家因此绝户。

　　如此看来，韩仟家中长辈多半已罹难。

　　叶聪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家里人都没在了吗?”

　　韩仟闻言，眼神突然飘渺，愣神片刻后才回答：“按现在这状况来说，我是再也见不着父母，回不去了。”

　　言毕，她眼眶里泪水开始打转，但不等掉下，就一把擦个干净。

　　悲伤良久，她深叹口气说了句：“算了算了，感伤有毛用。如今也只有既来之，则安之。”

　　随后她像个没事人似的，安安静静的将那堆如同破布的衣裙挨个儿叠好，随着黄册一起又裹回了包袱中。

　　叶聪问她准备去哪，她说：“不知道，先找个好过日子的地方就成。”

　　经过深思熟虑，叶聪总觉得应该帮人帮到底，于是就让韩仟跟着进京，到时候说不定能求着小姨帮她谋条生路。

　　对此决定，妹妹叶慧非常抗拒。

　　因为韩仟这人太过可疑，一穷乡僻壤的姑娘，怎会识得如此多字?

　　再者，还有一事也十分古怪。

　　便是刚才韩仟拿着黄册念至“韩仟一户”四字时，她忍不住惊叹了声：“咦，居然和我同个名字。”

　　种种看来，这人多半有问题，说不定是个谋财害命的贼人。

　　但她哥却是个老好人，不管自己如何劝说，始终不肯改变想法。

　　两人为此争辩了许久，但长兄如父，最后还是得听叶聪的。

　　牙尖嘴利的叶慧为了逼韩仟自行离开，时常恶语相向，但无论她的话何等恶毒，韩仟根本不予理会。

　　三人相处几日后，韩仟也没有了最初的古怪，只是时常向叶聪问起许多连黄口小儿都知晓的问题，诸如国号、皇帝名讳之类，除此之外，也算得上本分。

　　加之她也不吃白食，平日里主动帮兄妹二人做事，倒是勤快麻利。

　　久而久之，叶慧稍稍留了些嘴德。

　　日夜兼程，他们总算赶到如今这流民营地。

　　眼看就要入京过上安稳日子，叶聪却在此时突然染病。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一病，他居然就此魂归半途。

　　思绪拉回现在。

　　韩仟并没有理会叶慧的叫骂，而是不停地帮叶聪做着心肺复苏，见着对方毫无反应，她的心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万分。

　　大哥，眼看就要奔小康了，你这就中途离场?

　　男子汉大丈夫，给力点呀!

　　韩仟非医学专业，也不知此刻实施心肺复苏能不能把对方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但是她向来是个不服输的主，只要有一丝机会，她就咬着不放。

　　如今这情况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即使是无用功，也得尽全力试试。

　　思及此处，她手上的动作更快，频率也高了许多。

　　一旁的流民见她如此疯狂，瞬间躁动起来，窃窃私语道：“这疯妇在施什么妖法?”

　　“我看着应该是在吸阳气。”大家一言一语讨论起来。

　　有好事者悄悄到了妹妹叶慧身边，撺掇道：“你快把这疯婆子打走，她是山精妖怪变的，正在吸你哥的魂魄哩。”

　　叶慧经人这么一拨弄，又想起韩仟的怪异，心中又急又气，发疯般冲上前去将韩仟推开。

　　哭声凄然，直接骂道：“你果然是个邪魅东西，我哥就是被你害死的。如今人走了，你还要来吸她魂。”

　　自打叶聪病倒，韩仟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本就虚得双腿发软，全神贯注之际根本就没想过叶慧会在此时闹事。

　　她一个重心不稳，直接从床上摔下，脑袋重重磕在泥地上，刹那间就起了道血口子。

　　想起自己莫名穿越，想起叶慧的胡搅蛮缠，想起流民营地里这些魑魅魍魉，再想起叶聪因何而亡。

　　韩仟这暴脾气再也按压不住，当即就想撕碎这犯浑的丫头片子。

　　只见她撑身乍起，一个箭步冲到到叶慧正面，趁她还未反应过来，甩手就是一巴掌，对方脸上倏然就泛起了红印。

　　“你他/妈/还要胡闹多久?我要真是邪魅，你们俩能活到现在?我为什么不挑个安静的地儿把你们办了，非要来着大庭广众之下弄这出?”

　　面对韩仟的质问，叶慧无言以对。

　　一是她辩驳不了，二是她被此时的韩仟打懵了、吓坏了。

　　在叶慧印象中的韩仟虽然奇怪，但从来没有凶过自己，如今她头上带血，眼里带恨，活生生一副罗刹样，仿佛要把自己生吞活剥般，甚是吓人。

　　还不待叶慧回答，韩仟瞬间气场狂飚，恶狠狠指着那些嚼舌根的人一同骂道。

　　“你脑袋里装的是屎?这一群狗东西是怎么待你哥的，他们的话你还能信?叶聪重病，需要在床上休息，他们非要你拿半吊钱买个铺位，就算他们坐地起价欺凌弱小，这事儿也就忍了，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

　　韩仟嘴唇嗫嚅，气到颤抖，继续骂道：“他们见你年幼，诓你说有药能治你哥，我再三劝你不要信这些人，但你丫根本不听，还含血喷人说我妄图谋害叶聪性命，执意将剩余的银钱、干粮尽数给了他们。”

　　稍作停顿，韩仟指了指叶聪的方向，“叶慧，我就问你，吃了他们给的药，现如今你哥怎样了?”

　　叶慧闻声，身形不稳，晃悠悠退了两步。

　　“你哥的死，你脱不了关系!”

　　言毕，叶慧只觉一字一句就像心尖刀，片片刮肉。

　　她再也不能骗自己，终是承受不住，双手捂住脸，歇斯底里大哭起来。

　　韩仟见她偃旗息鼓，觉得再这样责骂下去也无用，于是几步回到尸身旁，再三确认叶聪属实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后，方才一脸惋惜，拿着棉被遮住了他的脸。

　　或许是感伤，或许是疲惫，她没有了刚才那番刚硬，面色虚弱地就地而坐，不言不语，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而那些起哄的，看热闹的，见着大戏落幕，也就无趣地自行散开。

　　整整半个时辰，韩仟不停地再为自己做心理建树：事已至此，任谁也无力回天。气有啥用，解决问题才是真的。

　　如此反复，总算劝服了自己，还是得帮叶聪把他妹送到京都去。

　　也不是啥圣母，若是平时遇到叶慧这类中二病，绝对不想再有任何交际。

　　只是如今欠着叶聪的人情，就当还个恩，至此，也算两不相欠。

　　想通这道理，韩仟也摁下了刚才那火气，她走到还在抽泣的叶慧身边，语调平平地说道：“明日我同你一起，四下寻寻有无可以安葬叶聪的地方。等把这些操办好了，我再陪你进京。”

　　叶慧因为哥哥的突然离世，早就失了心神乱了分寸，根本没想过下一步如何是好。

　　如今韩仟主动替自己拿主意，她也不似以前那样针锋相对，乖乖应了声是。

　　经过这番糟心事儿，韩仟属实身心俱疲，也不再与叶慧多言，随意找了一处能靠的地儿就打起盹来。

　　听着帐外风声大作，帐里啜泣哀嚎，她的神识逐渐有些涣散。

　　朦朦胧胧之间，她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一切恍然如梦。

　　她明明记得，那日凌晨公司突然被爆大瓜以至全网哗然，身为公关部的大将，自然不可能安睡到第二天再去慢慢解决这堆棘手的问题，于是在接到领导的夺命追魂CALL后，便骂骂咧咧迷迷糊糊地穿衣出门，坐上了出租车。

　　虽然嘴上痛骂着上市企业“996的福报”，但瞅着每个月五位数的报酬，还有各种为外人羡慕不已的福利，又觉得：成!只要老板不倒，我愿终身为奴。

　　人在世间走，没必要和钱过不去。

　　只是万万没想到，她既然能为此而送了命!

　　这TM的就亏大了呀。

　　犹记得出租车撞上护栏那一瞬间，自己大骂了句：“去你妹的!”

　　哎……

　　也不知公司有没有对爸妈进行赔偿，那个时间段出事，公司轻而易举就能赖账，如果不认，用舆论施压还是法律施压好呢?

　　职业病缠身的韩仟还没来得及在梦中想出对策，天色却已亮了起来。

　　晕乎乎地起身，韩仟掀开帐帘见大雪已停，遂踱步到哭了整夜的叶慧旁边。

　　经过昨夜那番争执，叶慧在气势上瞬间矮了一截，她见韩仟过来，低声说起：“昨夜下了整晚的雪，如今还未化完，想来我们出去了也不好找到一处能安放哥哥的地方。”

　　韩仟想着外面白雪皑皑的样子，微微颔首，道：“如今我俩身无分文，就算想叶聪暂放义庄也无办法，难不成扔在这便不管不顾了?”

　　“这怎么可能!”叶慧有些激动的否认，随即又看看左右两边无人注意她们，才将细声说道：“其实我身上还有能抵钱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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