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未缡

　　Chapter.1（下）
　　就要入夜，东南方向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袭白袍的公子骑一骑白马径直向着敦煌赶来。眼见靠近了城池，才放慢了行进的速度。
　　终于就要到营里了……
　　苏洛昀从鞍前袋子里取出一袋水，饮了一口，望着敦煌城的城门感慨万分。
　　五天前，他刚从淮南回到洛阳家中，却被告知父亲被远调到边疆抗击匈奴，少年心性的他愣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一纸留言，便彻夜从洛阳一路连换了三匹马才在天黑前赶到了这个位于丝绸之路上的古城。
　　他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进城里。
　　然而城里竟是那样的静，传言中歌舞升平的硕大的一个敦煌古城，煞那间仿佛被蒸发了一样，只留下几片微卷的枯叶在带着黄沙的风里翻滚。
　　苏洛昀有些失神，立在那里步子竟是挪不动半分！
　　“公子。”
　　直到他听到有人唤他，他才回过神来，眼前竟站着一名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绯衣少女，怀里抱着一个坛子。
　　那样绝世的容颜！他在心底低呼——生活在这种干燥的气候条件下，她竟美得如此不真实！即使是在暮色四合的黄昏，依旧掩不住少女精致的脸。
　　“公子？”
　　她又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柔软，处事不惊。苏洛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忘了礼数——
　　“呃……小姐有什么事？”他作了个揖，恭敬地问。
　　少女本来歪着脑袋打量着这个外来的男子，见他回神，便立直了身子，回到恭敬的状态：“哦，没什么。只是刚刚打水回来，看见公子不像是本地人，牵着马在这里出神，特意上前提醒一下——前方战乱，公子还是不要再往前去了的好。”
　　“前方战乱？离这里远吗？前方战况如何？”听此，苏洛昀有了精神，竟连连问了三个问题，才发现自己有些失礼，“呃……既然前方战乱，小姐怎么还独自一人行走呢？”
　　绯衣的少女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浅浅一笑：“没事的。我是这里的祭司，这里的情况我很清楚，我只是去打些水罢了。
　　“前方大晟的营地在敦煌以北25公里左右，大晟的军队已经退了30公里了，战况应该很严峻吧……”少女回身望向北方，眼里带着几丝忧虑。
　　“如此，劳烦祭司大人将具体情况告诉在下……”然而苏洛昀的话未说完，对方竟“扑哧”一声掩口笑了起来，弄得苏洛昀有些不知所措，“呃……怎么了？祭司大人？”
　　“没、没什么……”绯衣祭司依旧掩着口偷笑，“只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大人’，感觉有些奇妙罢了……公子不必多礼，只需叫我‘姽姬’就好了，这里的人都这么叫我。公子请继续，方才失礼了……”
　　苏洛昀愣了愣，继续道：“不瞒祭司……呃，姽姬，家父便是现下在前线带兵的将军——苏恒。不知姽姬可曾听闻？”
　　“哦，苏恒将军，开国大将苏恒将军吗？”
　　“正是。”苏洛昀颔首。
　　姽姬微笑：“公子不必担心，苏恒将军目下很好，并未曾受伤。”
　　“啊？真的？多谢姽姬相告！”白袍的公子微微倾身，道谢，“那么在下告辞了。”
　　“赶夜路吗？很危险啊。”姽姬摇了摇头，笑着指指苏洛昀的马，“而且你的马，看上去很累了——这里，可没有驿站换马哦。”
　　苏洛昀的脸微微泛红，有些窘迫——太心急了吗？那么，天亮再走吧。

　　天色灰蒙蒙的，阳光已然踌躇在地平线下。苏洛昀收拾了行装，准备赶路。
　　城里多了些人，显然是本地的百姓。只听得其中两个牧民装扮的人议论着——
　　“喂，听说了吗？那个姽姬根本不是什么带来安定的通灵少女，而是带来战乱的灾星啊！”
　　“啊？”另一个中年男子惊讶地啊了一声，随后恢复了平静，继续念叨，“不过说的也是啊，姽姬姽姬的，我听着就像鬼姬啊！”
　　一路听去，竟都是这样的议论声，苏洛昀心下疑惑——如此善良的女子，竟是灾星？
　　“哎，听阿四说村长把她抓起来了，马上就要实行火刑了呢！”
　　“哦，今天是四月初一了吧？在祭司大殿么？哎，其实啊，她还挺好看的，就这么烧了，还怪可惜的呢！”
　　“你说什么呢！她可是妖女啊！不是妖女，怎会长得如此好看！”
　　……
　　“什么！”苏洛昀脱口惊呼，勒马转身向着东方祭司大殿奔去！
　　她早知道她就要死，竟还如此与他说笑！

　　四月，凄冷的晨风徐徐吹过，没有月牙儿如钩般挂在灰蒙的天空中，繁星却缀满了黎明的天际，一切显得如此冷寂。古城的东边闪着火光，不知该描述为热闹还是阴霾。
　　年轻的红衣女祭赤着脚，散乱着头发，眼神涣散而哀伤，双臂撑开被绑在刑架上，眼睑下画着诡异的符文，脚下，整齐地铺满了柴草。
　　“烧死她！烧死鬼姬！”
　　“她这不详的妖女！不旦没求来安定，反倒是扩大了战争！烧死她！”
　　“烧死她！烧死她！！”
　　……
　　耳边皆是村民愤怒的咒怨，空气中弥漫着瘟疫与战乱带来的尸腐气息，让人作呕，透不过气来。“鬼姬”抬起头，睁开碧色的眼直视那些举着火把、拎着油桶，指着她破口大骂、求她死的村民，眼神里透露着悲哀和怨恨，冷笑——这些村民逼着自己走上了女祭的道路，逼着自己节日的时候为他们歌唱跳舞，逼着自己为他们求雨求平安求丰收，结果到最后为了安抚他们而一事无成竟然就要烧死自己，真是……可笑。
　　村民们被“鬼姬”扫了一眼，冷不防心下一惊，忽然都没了声音，然而没过几瞬，不知是哪个胆大的喊了一句“大家别怕，烧死她就没事了”，村民们立马又呼喊起“烧死鬼姬”的口号。前排几个村长安排的仅剩的几个瘦弱中年男子畏惧地看看“鬼姬”，将油桶里的油脂尽数泼了上去，然后又一个中年男子，小心地将火把扔到了柴草上。
　　火顿时燃起来，燃得那样旺，那样瑰丽，那样可笑！
　　村民们霎时欢腾起来，“烧死鬼姬”的呼声愈发响亮。然而有谁看到火烧起来的瞬间，那个红衣如火的年少女祭眼里滴落了什么吗?
　　一袭火红的少女高高仰着头，对着璀璨地夜空闭上了双眸。火光映在她脸上一闪一灭。
　　真是可笑啊……袁素薇……
　　“住手！”
　　少女本已绝望，然而听到一声响亮的呼声，她还是睁开了眼，在浓烟里搜寻着来人。
　　村民们循声望去，一名执剑的白袍少年站在他们身后。
　　“快把火灭了！”苏洛昀上前一步，对着为首的老人急急道。
　　老态龙钟的村长上下打量了苏洛昀一番，傲道：“你是什么人？老夫如何要听你的？”
　　“在下是阵前开国大将苏恒的独子苏洛昀！前来支前！”苏洛昀大声，“你们如此愚昧，我看就算是胡人杀了也无妨！”
　　村长听言心下一冷，身后的村民也都没了声音，只留火把柴草烧得噼里啪啦。
　　“鬼姬”在火里眯起眼，尽力看清眼前衣冠楚楚的少年。
　　然而村长忽然扭捏起来：“原来是苏少爷……苏少爷有所不知……这妖女诅咒了这里，带来瘟疫和战乱，我们只想烧死她，解除诅咒罢了……”
　　“住口！天灾人祸岂是区区一祭司能掌控的？”苏洛昀少年心性，听不得村长再继续啰嗦，道，“你灭不灭火？不灭我来！”
　　不等村长回答，苏洛昀点足飞掠进火海，抽剑划断绑在红衣女祭手足上的麻绳，将其抱出火海，村民们不由惊呼——万一苏少爷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们可担当不起啊；他抢走了他们要烧死的妖女！
　　她身上被火烧得滚烫，一张精致的脸上早已漆满了灰尘，一身绯红的祭司袍被烧得破破烂烂。他解下自己的白袍给她披上，他救她的时候白衣被烧破了个大洞，他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苏洛昀抱着红衣女祭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只留下村民在火前唏嘘。

　　“为……”“鬼姬”试着说话，然后喉咙却如火烧般干痛，苏洛昀倒了碗水喂她喝下。
　　“为什么救我？”“鬼姬”终于说出话来，问苏洛昀。
　　苏洛昀自己也饮了一口，道：“不觉得那些人很无知么？”
　　姽姬眨了眨眼，又问：“那……你不怕我真的是妖女吗？”
　　“怕？怕你什么？”苏洛昀微微一笑，反问。
　　“我给这片土地带来了灾祸。并且，你也是因为战争才来的这里。”
　　“我不是说过了吗，天灾人祸，岂是你一祭司能掌控的？”苏洛昀扯了扯白袍将“鬼姬”盖好，“你好好休息吧，我该走了，不然家父该是疑虑了。”
　　语毕，苏洛昀转身即走，却发现衣服被什么钩住。他转身才发现，“鬼姬”正扯着他的衣带。
　　苏洛昀疑惑地看了看她，她眼里闪着泪光，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碎掉的琉璃。
　　“带我走好吗？不然那些人又会把我绑在十字架上烧死。带我走吧，去前线支后也行！”
　　苏洛昀站在原地望了她许久。

　　此时的红衣女祭已换了一身白底蓝衫，从廊下向苏洛昀走来。眉间的朱砂、脸上的烟灰以及被村民强行画上的咒印已经洗去，一头青丝重新挽过，没有妆容的脸清新秀丽，已然如此绝色！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苏洛昀忽然想起还不知眼前少女的名字，也不管什么礼节了，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回少爷，姽姬。”女祭作了个福，回答道，“少爷昨夜应该已经知道。”
　　姽本指女子体态娴静美好，姽姬自然指娴静美好的女子，然而眼前这位清丽五官精致的姽姬却被无知的村民扭曲成了恶毒可怕的妖女鬼姬。想至此，苏洛昀不禁冷笑。
　　“哎，都已经见过多次，不必多礼了，况且，你又不是在我家做佣人，直呼我本名就好，洛昀亦或是明川都可以，明川是我的字。说来，还打算用这个祭司名吗？”苏洛昀微笑地看着姽姬。
　　姽姬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才回答：“小女子本名……袁素薇。”
　　“袁素薇？好名字！”苏洛昀眨了眨充满笑意的眼，“以后叫你素薇可好？”
　　“随少……”忽然想起苏洛昀对自己的要求，袁素薇立马改口，“随洛昀高兴。”
　　显然不大适应，连说出来的话也变得怪怪的。
　　苏洛昀从廊下站起，示意姽姬——不，示意素薇跟着自己，“那么，我们走吧。”
　　“嗯……说来从昨夜到现在还没有自我介绍过。我本名苏洛昀，年方弱冠。表字明川。家父是开国大将军苏恒。”苏洛昀边扶着袁素薇上了马，边不忘自我介绍，“此次来敦煌，乃是追随家父而来。”
　　苏洛昀介绍完，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袁素薇后面，策马向着敦煌以北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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