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秋生

　　千秋此行，是要去找岳先生帮一个忙，而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这位岳先生才能帮他这个忙了。

　　三秋谷战乱之后，慕容屹的残余部下悉数被千秋困在了玄屹山，一把火过去，该死的死，该残的残，剩下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晏回安之流，便都听着“调遣”，替三秋谷继续祸乱江湖，至死方休。而千秋这些个部下就好上很多了，那些个杂碎自个儿内耗，他们坐享其成，看完戏便该下山的下山，该种田的种田，抑或是该报仇的报仇，像是岳老这样的就更不用说了，他在江湖上本来就鲜少露面，更少有人知道他这糟老头子还是个三秋谷残部，于是就大大方方的在山下置办上了府邸田产，打眼过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这小院早在前些年便修上了，金字红匾上龙飞凤舞的“岳府”二字，还是千秋亲笔题下的，如今这一晃，他竟也有小一年没来过这里了。

　　岳景不喜花草，却又不想失了绿意，便命人在前院栽满了竹子，上次来时许是恰巧赶上了枯期，如今再见，千秋倒觉得这一根根不开花的竹子也是脆生挺拔，可爱喜人了。

　　“谷主？”

　　岳景刚一出门就看见千秋站在那竹林前，一身青灰色的麻衣，头发也没个正形的搭散在肩上，心头一惊，忙上前两部，待得千秋转过身来，才确定了自己不是老眼昏花，没有看错。

　　千秋闻言回过头，朝岳景笑了笑，露出两三颗洁白的牙齿，竟也没有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或是煞气逼人，走上前两步，弯腰恭敬的朝岳景行了个礼：“先生，许久不见了。”

　　这下岳景更为吃惊，自从千秋做了三秋谷的少谷主就很少有过笑脸了。但转念一想，许是因为卸下了这担子，人也不免清爽许多，于是也不再计较这些，倒是对千秋的来意有些好奇。

　　“恭喜谷主，大仇的报，得偿所愿！”岳景皱了皱他那张爬满了狰狞伤疤的脸，真心实意的说道。

　　千秋也笑了笑，满意的点点头：“先生客气，应当是同喜才对。”

　　“好，好。”岳景也不再多说什么，看着千秋这一身，又把跟在身边许久的点墨叫来，说着要给千秋换一身衣服。

　　这往日里见他，不是穿金戴银，就是绫罗绸缎，什么时候见他如此狼狈的样子，谁知这刚交代完点墨，就被千秋拉了回来，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他去办，急得很。

　　这倒是稀奇了，三秋谷建立后，千秋就很少有事情麻烦他了，谁想竟把他带去了府上的静室。

　　静室，名不副实，说是个修身养性的去处，但实际上中间儿摆了个大铁炉，净干些烧铁锻造的“勾当”。岳景其人，别的不好说，炼器打铁确是一把好手，更何况如今闲淡，风采更是不减当年，所以来这“静室”，岳景也隐约猜出了几分千秋的目的。

　　“谷主可是还要打些趁手的兵器？”岳景说着坐在了那炉子旁，点墨是个机灵的，立马递去了一干一湿两块洁手的布，又给千秋搬了把椅子放在了旁边。

　　但千秋没有坐下，兀自自在那恍了下神，才从腰间拿出了一把缠满布条的匕首，递给岳景。

　　“还麻烦先生帮我烧了它。”千秋郑重其事地说道，手心攥了攥，最后再看了它一眼。

　　“这是……忘川？”岳景仔细摩挲着匕首上的纹路，有些讶异的看着他。

　　点墨也是一惊，嘴张开了半天也没合上，忙开口问：“谷主大人，忘川可是您用着最趁手的一件兵刃了，每每到这儿来都会叫我擦一遍，您不是最爱惜了吗，如今这怎么就要烧了呢！”

　　“点墨！”岳景看了他一眼，点墨立马闭严实了嘴，绕到了岳景身后不敢再说话了。

　　千秋倒是无所谓什么，只道：“我有碎寒就够了。”

　　碎寒就是他左臂上的那个精巧的缠丝机关，还是当初三秋谷成立时，岳景和千秋一起打造的。但说到底岳景还是觉得，忘川虽然是把利器，但碎寒是底牌，怎可轻易示人，这时他要毁掉忘川，可不明智。

　　“谷主，碎寒虽好，但忘川之用，非碎寒可比，切勿因小失大。”岳景说着便去拆忘川刃上缠着的白布，就见那布上已有的血迹已经干涸了。

　　“先生别碰！”千秋当即喝止道，“刃上有毒。”

　　岳景忙收回手，看了千秋一眼。

　　“先生，我意已决。”千秋没再多说什么，也没跟岳景解释那忘川刃上的是什么毒，为什么有毒。岳老这儿有最烈的火和最硬的钢，能让七日青彻底消散的方法，就只有熔了忘川这一条路了。

　　其实千秋也想过，想过把忘川藏起来藏一辈子。忘川是他和岳景一起打造的第一件兵刃，里面承载的不仅仅是一把衬手的利刃这么简单，更是他和岳老之间的情谊。

　　当初在玄屹山的时候，慕容屹把他关在山洞里的时候，是岳景从石罅里给他食物，才让他活了下去，也只有岳景愿意在那样的一种境遇之下帮助他。岳景对他来说不只是部下，更是老师，是他尊敬的人，而今日他却要把忘川亲手毁掉了。

　　火焰熊熊燃烧，炉鼎内胆里的火映在千秋瞳孔上，却没能激起他半点波澜。

　　他没有任何办法。在涪水的时候，他不只一次的看见谢归尘一个人缩在床角边上，抱着双膝跪把他那双瞎了的眼睛埋进膝盖里。堂堂云上清藏剑锋长老，放下了他所有的矜持和骄傲，在受不了替他挡刀的后果之后，只能独自一人，也只有他一人。千秋在哪里？或许在谢归尘的印象中，他这位贪生怕死的好知己，早就吃里扒外的不知道又跑到哪个山沟沟里去了。

　　他对不起谢归尘，他知道。

　　所以把忘川熔了是最好的办法。若是日后谢归尘再看见忘川，那必然就像是撕开伤疤一样不是。

　　更何况忘川如今染上了七日青，千秋不放心把他放在任何地方，他今日熔了的不是忘川，而是七日青，若不熔了它，还日日看着这将谢归尘伤了的物什，那才真是是非不分。

　　这匕首要熔，仇亦要报，千秋今日熔了这七日青，明日便要杀了那金风旸。屠了地虬也总算是为天下世人做了件好事。

　　忘川是岳景当初亲手打磨送给千秋的，材质极为坚硬的，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这七日青才连同忘川，一同烧成了灰烬。千秋心细，将这烧完的灰烬都装在了一个木盒里，七日青顽强，说不准哪日就从那灰里钻了出来，千秋要把这木盒带回去，交给阮律瑾，或许比较稳妥。

　　在安汉耽搁了些时间，千秋心里着急，说什么也要第二天就回涪水，岳景想着让他在府上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虽然不知道千秋去涪水做什么，但想必是为了他昨日说的那位极为重要的人，他拗不过千秋便也任他去了，吩咐点墨备了套衣物让他换上，又多拿了件狐裘，一并装在了千秋的行囊里。

　　这安汉无四季，涪水却又春夏秋冬，两地虽然相隔不远，但气候却相差甚多，算算日子，涪水竟已要入冬了。

　　千秋换上了点墨给他备下的黑紫华裾，头上戴着顶金玉的冠，腰间一束翠绿的翡翠禁步，洗干净那张白净的脸到大街上去走走，还以为是哪家养尊处优的小公子来游街的。

　　千秋向来喜繁华富贵，可又不爱这些个啰哩啰嗦的东西，偏偏这岳景的一番好意全部加之在了点墨身上，他便只得点墨拿什么他穿什么，要回涪水他急得很，索性稀里糊涂全套上……倒也还行若是谢归尘第一眼见他是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

　　辞别了岳景和点墨，千秋便半刻不敢停歇的赶去涪水。有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千秋此时虽没有春风得意，但一想到要去涪水见谢归尘那龟毛精，心中还是少见的露出欢喜。

　　山高水阔，千秋顺着那乌江到涪水时，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了，这浮云镇上的百姓倒还安居乐业，千秋连问了几个人，竟没一个知晓云上清被袭一事，这地虬也是奇怪，依金风旸的行事作风，同云上清开战竟不波及浮云镇百姓，倒是奇怪。

　　不过千秋此时就算是想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打算先回云上清，再找元枣沈翎阕两人商议。

　　他身上没什么信物证明，就连最初的那件云上清的宗袍，也被他随手不知扔在了何处，于是只好把点墨准备的那匹上好的千里马撇在了河边自己则买了艘木船，从清溪峰梨树林里进去。这钱还是当初离开岳府的时候，岳景吩咐点墨放进他包袱里的。

　　梨林的入口是老渔夫告诉他的，如今也不知这人是生是死。

　　物是人非，就连当初空无一人的梨树林里，如今也隐约能听见些弟子练功的动静，就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千秋入了梨林往里走，走到了清溪峰，走到了第九堂，谁知这平日里热热闹闹的地方竟不见半点人影，偌大的院子里冷清的甚至能听见回响。

　　“千兄？”

　　突然，这静谧的院中传来了一道声音，千秋回头一看，竟是陶乐安一行人。

　　“千兄，真的是你！”姜苹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率先跑了出来，一个猴跳扑到千秋身上，第九堂的其他人也立马跑了过来，千秋没躲过，叫他扑了个正着。

　　“诶！——”千秋想把姜苹拉开，就见这几张熟面孔全都围了过来，围着他七上八下说个不停，千秋好不容易让姜苹送来了自己，他那位好舍友陶乐安又拽着他的袖子不松开。

　　“你们这是做什么，不过半月不见，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的，都给我松开！”千秋让他们几个一围，就连这要入冬了的朔风都没让他喘上来气。

　　谁知往日里最以千秋马首是鞍的陶乐安竟然第一个没松手，死死地拽着千秋的袖子道：“千兄，你不知道，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刚才还去云暮阁和代掌门禀告，帮忙去浮云镇找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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