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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怨
听到这些之后，叶子苏早已遗忘在角落、长蘑菇发霉、或烟熏火燎的某些尘封往事，一下子不由分说地，突然闪进他脑海，无论如何都挥散不去。
那些轻轻碰一下就鲜血淋漓的故事，那些只要想起就痛彻心扉的话语......
“叶公子，朕迎你做皇后好不好？”
“小苏，他们都说你在骗朕，但朕不信，朕只在乎你。你看谁不顺眼，就放手去杀，朕不怨你。”
“叶子苏，你哪里逃！”
“子苏，不要为我守灵......你喜欢谁，现在就去找，世上终于没有人能拦你了，你可以自由地飞翔了，快走吧......”
叶子苏冷笑一声，眼角的皱纹不住地颤抖，一缕因操劳半生而过早变白的发丝垂在耳畔，显得他气质如谪仙一般颓唐。
天下这么大，我能去哪？
你已经耽误了我这么久，最后才说要两清，谁跟你清？
如有来生，我必迫害你致死，要你偿我雌伏人下之苦，要你还我万贯家财，要你替我承受这命运之不公！
......谢微，我来生还能再见到你吗？
如果还能见到，我还是躲得远远的好。
看你成家，看你征战四方，看你呕心沥血，看你孤独终老。
叶子苏最后亲手埋葬了他。
他叶大商人从前做惯了皇后，两手养得白白嫩嫩，小葱段一般。后来逃出深宫，吃了不少苦头，总算抢回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家业，手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布满了老茧。
我不娇生惯养了，也终于拿得动铁锹了，却不是为你挖一条避祸的路，是给你挖一个葬身的墓。
夜里躺在泥土上，枕着胳膊数星星，身下三尺有金丝楠木棺，棺中睡着我恨死的人。
......
谢微将茶盏往桌上一搁，轻轻一响，将盯着绿豆糕点出神的叶子苏从神游天外中拽了回来。
一抬眼，见谢微正狐疑地看着自己，他迟疑片刻后，抬手喊了两声：“店小二？你能听得见吗？再来一盘绿豆糕。”
其实谢微还是对此地存疑。他压根不了解叶子苏在各地的势力范围有多大，就查出他是个情报网十分严密的大商人，只不过从来不往朝政上看，一心做自己的生意，顺带着疏通了与西南各地偏远地区的商贸往来道路，贡献非凡。
所以这茶馆是他的？还是他随便找了个茶馆坐下等我？那店小二呢？
谢微满肚子的问题，在接触到叶子苏的目光后，全都咽了回去。
“看到你现在过得好，我也很放心。”
叶子苏笑了。
你不必知道我为了如今的局面付出了什么，不必知道在你收回铸币权时大杀四方后，京城商会的风向是如何被我一手挽回的，也不必知道在多少个日日夜夜中，我为你铺路洒出的心血究竟有多少。
你只用知道，我是从南夷千里迢迢而来的商人，一朝痴心妄想，要迎娶公主，在你身边，不过是一个趁手的用具，这样就够了，我们此生不必纠缠太多，我对你那些真假掺半的感情，早就没有了。
可你真的不知道吗？
你看得见每个人对你的好感，你只是不说。
不说，就真的没有吗？
谢微紧紧盯着对方，从他忽然垂下的眼眸中捕捉到了一丝几乎看不出来的哀愁。
然而这份哀愁仅仅维持了一瞬间，叶子苏再一次抬起头来，突然在脸上绽放了有些欠揍的笑容。
两人面对面看了对方一会儿，突然十分默契地，一起笑了。
叶子苏笑着笑着，还有些纳闷：“真奇怪，你是怎么知道以前的事的？”
谢微：“张宜讲给我听的。”
叶子苏继续露着牙花子大笑：“你肯定又使诈，总是骗你家小侍卫。你以前就是个大骗子，没想到这辈子也是个大骗子。”
谢微撇撇嘴：“至少我没有瞒他一些很重要的事，比如前朝逆党。”
“对了，我们私下联络这事儿，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你疑心我身边还有别的危险？”
叶子苏忽然正色：“正是因为不知道，才要谨慎一些。”
谢微默不作声地盯着对方的大脑门子看。
他一直不敢吭声，是因为看到对方这数值实在变化过快，生怕自己多说一个不恰当的字，叶子苏的情绪就会忽然激动，万一一拍桌子，把满盘绿豆糕盖在他脸上怎么办。
不知道叶子苏方才在心里想起了些什么，那好感值刷刷往下降，直接降到了二十上下，吓得谢微赶紧握住了腰间的虎符。
还没等他说什么，叶子苏仍在愣神，好感值又突然蹭蹭往上蹦，直接飞到了八九十。
谢微咬着一点点唇，在心中默念个三二一。
果然，那好感度又嗖地一下掉到了三四十。
谢微：......
我没得罪过他吧。
难道是想起来我砸他脑门子了？
我赔了上好的金疮药，还偷偷派李央拿了银子跟礼品去慰问他，就差亲自上门赔罪了。
这边正思索着，对面的叶子苏突然猛地一拍桌子，吓得谢微噌地一下站起来，战战兢兢地打算凑过去掀他刘海，看看有没有留疤之类的。
就听他颇为认真地道：“对了，我的身份很特殊，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知道一些你们不知道的，也很正常。”
谢微有些懵。
“至于你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人记得上辈子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之后的几天中，谢微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并逆推正推各种推地推敲了好几遍，问了身边人无数个很有技术含量的话题，终于确认下来，唯有张宜与叶子苏知晓那些轮回的往事，于是松了口气。
皇帝的假期可不容易得来，可惜，还不等谢微在江南多留几日，多钓几尾鱼，多蹭几顿乳母亲手包的饺子，京城就送来一封加急密信，皇帝捏在手心扫了一眼之后，急忙收拾行李，鱼、茶叶、饺子都不要了，迅速启程要回京。
临走之前，阿布休坦言称太喜欢江南这地界，接下来的日子里要跟朱诸切磋，也要跟甄午雨钓鱼，一时不舍得离开。
又偷偷趴在耳朵边跟谢微讲，说要帮他照看江南的前朝势力，让二哥放一百二十个心就完事儿了。
谢微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用此生最快的速度赶往京城，一路上甚至与张宜轮流驾驶马车，确保日夜兼程，不浪费任何一分钟一秒钟。
谁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好在京城养胎的宁国公主突然早产，竟然比太医推算的日子要早一个月有余，因十分突然，又是大出血，当晚就送了命。
谢微这一路险些跑散架了马车，也只不过是赶上了宁国公主的下葬礼。
皇帝苍白着脸冲入京城，一刻都没歇息，径直拐向公主府，遥遥看到府上顺着墙边挂好的白布，他没抗住，两眼一黑，当场就昏了过去。
等他再一睁眼，殿内空空荡荡。
床边坐着的那位眼下乌青，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床上的人已苏醒，揉了揉一直未曾松懈的眉心后，随手翻了一页书。
谢微睁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就这样盯着他。
尹汉宁不知从书里瞧见了什么震撼人心的东西，神情突然恍惚，表情空了一瞬，身形微微往前栽了一小栽，等他反应过来后，才意识到谢微醒了。
还不等皇帝问，尹汉宁便主动回答：“张大人为了等你睁眼，熬了一天一夜，刚刚才去睡。”
谢微闭了闭眼。
“我是要问菁儿的事。”
尹汉宁再度揉了揉眉心，他眼下那一抹黑更加深邃，再配上他已露出半边惨白的长发，与他那张好似病入膏肓数十年的脸搭在一起，浑身气质，活似个油灯枯尽的老人。
“查出来了，是驸马养在外边的一个外室做的。”
谢微静静地看着他。
“这女人被驸马扮作他的远房表妹，故意日日给公主送补品，胎儿越养越大，公主却越来越瘦......刚拷问出来，说是驸马承诺，只要公主一死，公主的所有嫁妆、田地、房产、铺面，全都归给那个外室。驸马还说，只要过了丧期，他会立刻娶她过门，坐拥......无数家产，那个有着皇室血脉、将来会做郡主的孩子，还会喊她做嫡母。”
听完这话，谢微双手放在胸前，许久不曾吭声。
没一会儿，皇帝突然咳了几下，谁知竟越咳越凶，震耳欲聋，眼瞧着要当场吐出几口血来，吓得尹汉宁赶紧朝外大喊：“太医！太医！”
外头的公公应了一声，赶忙去请了。
谢微望向虚空，他觉得眼前似乎一点光亮也无，他逐渐被黑暗的乌云吞噬，他的心，也冷得几乎冻住：“......是我做错了吗？”
“这怎么能怪陛下。”
“......我就应该把她养在身边，这样，菁儿或许就会一辈子天真无邪。”
尹汉宁叹了口气：“陛下的想法是好的，可是.....未必适合公主殿下。”
一股前所未有的沉痛孤寂感，彻底包围了谢微。
他只有一个妹妹，一个从小围在他身边转的妹妹。
她生下来被诅咒所包围，没有人敢亲近她，恰好与不受待见的他很搭。两个小混蛋在孤寂的深宫之中牢牢拉住了彼此的手，曾许诺未来要陪伴对方一生。年少时的诺言，本以为都能随着时光实现，可惜天意弄人。
我还有多少亲人？
谢微闷闷地想着，沾亲带故的，有一个算一个，还有多少？
母妃走了，师父走了，大哥走了，先帝走了......最后，老天爷你就连菁儿都不留给我。
我这仓促悲壮的一生，难道要眼睁睁看所有人一个一个离开我，背叛我，最后世上，只剩下我一个？
很久很久之后，他虚弱的声音从喉中一点一点挤出来：“......那个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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