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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
一出门，没走几步，就瞧见路边的一个地方，里三层外三层围的全是人。
谢微这个人格外喜欢凑热闹，并视其为与民同乐的典范，还以为是酒酿汤圆大促销，围在外边，仗着个子高伸头往里探看半圈，却什么都没看见。
他干脆拉了一个面善好说话的问路。
“老乡，这边都在拜什么呐？”
“呦，公子你一看就是外地人，我们正买教主开过光的平安符呢。”
谢微趁机瞥了一眼这人身上的衣裳，不同的地方各自绣了先前见过的那种简单图画，双手合十，后边一只眼睛。
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正琢磨着，背后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张宜递过来一个小巧的平安符，四四方方，样式简单，尾部挂了一枚淡紫色的流苏，属于大方好看的款式。
谢微捏着这个，在心里思考。
前朝佛道两教争锋不断，佛门先一步与皇室取得密切联络，险些成为国教。后江湖大乱，武林盟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贼子，意图一统江湖，横扫武林，中原武林在这样毁灭性的打击下，几乎覆灭，佛道两教残存弟子皆举家退隐江湖。
是以，后来的前朝，百家争鸣，民间皇室，信什么的都有，这个习俗也跟着传到了大周。
倒是有什么道士跟和尚想要见一见皇帝，但谢微一直忙，干脆不乱见客，所以大周传了三代，至今也没有个主流的信仰。
谢微记得，隔壁北莽，一直信仰叽里呱啦天神（他懒得记那一串稀奇古怪的名字，这是他编的）。隔壁南夷，信道更多一些，他们前国师叶某人，似乎就是一个挂名儿道士。
刚想完，一抬头，张宜以一种肉眼看不清楚的形态，挤进人堆里，几乎以土匪抢劫的速度，又买下了七个不同款式的平安符，并递给了谢微。
这下集齐了。
但谢微心中，其实并不太想沾这个玩意儿，万一梦里来找他怎么办？他瞥了一眼旁边那个路人大兄弟，发现对方正以一种极度渴望但不敢靠近的目光盯着自己，准确地说是盯着自己手中的平安符。
他干脆递了一个过去，拜托这位给他科普一下，这个双手合十教是什么来头。
“我们教主，有预见未来的本事。”
谢微下巴差点儿惊掉。
“你继续。”
“教主大人法力无边，不只能保平安呢，还能从梦中看到，未来会发生的事情。而且还会将这一份神力分享出去，从每日来买他平安符的人里，挑一个人让他体验一下预见未来，可神奇了。”
谢微比较好奇：“具体什么事？”
路人大兄弟：“什么都有。有人提前知道娃不是自己的，有人提前知道自己要被马车撞，有人提前知道考不上秀才，有人提前知道第二天老妈做什么饭吃，花样很多。”
“...那他们怎么知道，这些真的会发生？”
“之前也有人不信，但是他专门去验证了，结果梦中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发生了什么？”
路人：“滴血验亲呀，孩子真不是他的。”
谢微：......
他心想：要是这狗屁神教真的灵验，我愿意掏一万两银子，麻烦大仙儿告诉我，到底是谁丫写的信吧。
或者告诉我，狗日的前朝逆党窝点究竟在哪里，我还能不能把张宜全须全尾地从里头捞出来。
......
火光冲天。
空气中满是烧焦的味道，一股一股直冲脑门，眼前黑雾弥漫，几乎看不清东西，这味道灼烧人眼，他只得捂住上半张脸，艰难地站立着。
更要命的，是张宜心中那根紧紧绷着的弦，刀锋一样轻轻撩拨他的心窝。
他隐隐觉得，一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那股不详的预兆愈发明显，迫使他心跳一下比一下快，浑身的血液几乎焚烧起来，是因为他身处火灾现场吗？还是因为......这个地方太过眼熟了。
他明明，只在过去那几世中，为了瞻仰旧国容颜，短暂地来到过栖凰殿。
回到，这个属于大夏皇朝的，皇帝寝宫。
而他在过去的几百年里，空有太子身份，历尽千帆受尽磨难，却从没像个皇帝一般，光明正大坐在这里。
为什么会有火？
还烧得遍地都是，地板华贵的雕刻纹路被烈火一寸寸吞噬，精美卓绝的床帐被火舌热情舔舐，桌边摆的素白瓷瓶中，几支绽放过头的梅花随着高温一点一点枯萎，没有任何生机。
床上躺着一个人。
张宜快步走过去，心中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几乎冲破他脆弱的心坎，尖叫着在他风雨飘摇山河倒灌的脑海内随意撒野。
他倒抽一口凉气。
床上的人不是别的，正是穿着锦绣凤袍，满身比火还要红的鲜血，烧灼人眼的谢微。
突如其来的强冲击画面，令张宜忍不住浑身战栗，他突然腿软，有些站不稳当。
谢微紧闭双眼，脸色苍白而又平静，上面滴落的几点血迹如同针尖，狠狠扎进张宜的胸腔中。
他衣领上的金线顺着布料流水般隐入腰带中，腰带上的描金凤凰绣样是那般精巧，腰侧牢牢挂着一枚甚是眼熟的香囊，那是自己亲手绣的......腹部几处贯穿伤十分致命，血肉模糊不清，皮肉和内脏、骨头搅和在一起，仅看着，就觉得痛心不已。
张宜几乎是跪着挪过去，他吓得有些神志不清，这种令他极致痛苦的画面堪称梦魇，比曾经亲眼看到谢微葬身在自己怀中时，还要摧心剖肝，痛心切骨。
怎么会......怎么会......
明明只要有他随时待命，谢微就绝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张宜轻轻拉起他垂在一边的手，触感一片冰凉刺骨，好似这个人已经死去很久一般。
他的手，没压抑住冲动，将人的手捏出了骨头摩擦的刺耳声响。
张宜再度反应过来时，看到了令人惊恐的画面——恍若死去很久的谢微，居然突然睁开了眼睛。
张宜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死死堵在他的喉咙里，叫他呼吸不畅，更是一星半点的话都讲不出口。
“是你......是你害朕这样，对吗？”
谢微的声音仿佛从十八层地狱之下缓缓飘上来，刺骨的寒意竟然压抑住了房内的高温。
而张宜，却被这番话说出了满背的冷汗。
他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摇头，不知不觉间，已经满脸泪痕。
“你对大周，对朕，都图谋不轨。你其实从一开始就想着复国，接近朕，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做皇帝，对吗？”
张宜只能更加疯狂地摇头，努力将自己的体温输送给谢微，只求他的手可以不要这么冷，而对方却毫不留情地甩开了他。
“......朕这么多年养虎为患，如今落得这般田地，皆拜你所赐。大周江山亡矣，朕愧对先祖，愧对百姓，愧对恩师栽培，唯独......不愧对你。”
张宜拼尽全力想要发出声音，却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用口型勉强说着，然而对方的目光，却那般冷漠，一丝一毫，都没有在意他究竟想说什么。
“朕希望......下一辈子不要再见到你。”谢微一面说着，嘴角一面缓缓淌出黑色的血迹，顺着脸颊流下去，滴落在本就狼狈的衣衫上，滴落在胸口那格外张扬华贵的凤凰纹样上。
“还朕一个清净吧，算我最后一次求你。张宜......朕走到黄泉路上，不想听见你为朕哭。”
张宜努力擦拭着眼眶的泪水，不舍得哪怕一瞬间，将目光从谢微身上移开。
他的心口仿佛被人掏出一个贯穿的大洞，由内而外不晓得在涌出什么液体，将他的力气全部消耗殆尽，他只能徒劳地扯着谢微垂下来的沾血的袖口，却不敢再摸上他冰冷刺骨的手，好像这样，面前的人就可以多留在他身边哪怕一秒钟。
背后的火越烧越旺，几乎将整个大殿吞噬。
“那不行......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张宜终于打破了什么机关，可以开口说话，出口的声音，却因为吸入了太多的黑气，导致过分沙哑。
他几乎是扯着嗓子，对着床上的人近乎疯狂地怒吼：“谢微！就算是死，你也必须死在我怀里！老子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做什么狗屁皇帝！就他妈是为了手里有点儿人，可以拿来保护你！你给我听着，你身边所有人都会背叛你只有我不会！老子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就只是为了你他妈能健健康康活在这世上！至于别的，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这条命你拿去，我不稀罕！”
他说着，眼泪啪嗒啪嗒掉着，和腥红的血液混在一处。两手死死抓着床上人的衣领，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毫无生机的大殿中，察觉到一丝安全感。
这是他这辈子说过最硬气的话，可惜有个人却听不到。
“......谢微，你这个混蛋。”张宜用尽全力拥抱着床上的人，好像要把人镶进自己的五脏六腑中，骨血混合，这样似乎就可以和他永不分离了。
“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要了。你不能，让我尝到甜头，再把我像袋垃圾一样随手丢掉......”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张宜目光空洞，他察觉到，怀里的人一丝一毫的心跳都没有了，他的身体冷冰冰的，无力，任人摆布，是个断了线的木偶人。
张宜的心肺死死纠缠在一起，肿胀的呕吐感让他几乎咳血，眼泪早就流干了，干涸的泪痕凝固在脸上，显得分外沧桑，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张宜，张宜？”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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