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边草 今生

　　菱儿再次睁眼，已是三十天之后。
　　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面有火红的云彩，盛开的绿叶里有一双澄净的笑容；梦里面有葳蕤的草，蓝色的眼泪中有鲜血的味道；梦里面有繁忙的街道，张开的指缝间有四碎的阳光；梦里面有奢华的宫殿，镌刻的碧瓦下有很多温暖的怀抱。
　　只是他觉得这漫长的梦杂乱得没有边际，就像逃也似的一股脑挤到了他的脑袋里，喧嚣得紧。他甚至有些分不清楚那些故事是谁的人生，自己的？抑或是另一个灵魂？他觉得自己记得一切应该记得的事，可是却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逐渐清晰的视线里有一张憔悴却可爱的脸，他有水灵灵的眼，只是眼圈有点儿红，他有滑嫩嫩的脸蛋儿，只是本应鼓鼓的地方有些瘦削。菱儿知道他叫筱柔，可是却忘了应该对他施以什么样的表情。
　　“主……主子？！”苦苦守候了三十日，如今总算看到自己的主子醒了。刹那，所有的担心，所有的抱歉，所有的欣喜，所有很久压抑在筱柔弱小的心灵里的情感似乎终于找到了停靠的岸，他歇斯底里的哭了出来，手心手背的擦着汩汩的眼泪。他不停地叫着“主子”“主子”，生怕若是没有自己的呼唤，菱儿会再次睡去。
　　看见筱柔哭，菱儿也觉得难过，觉得愧疚，可是却不觉得无所适从，不觉得自己的眼有任何湿润的迹象。他只能就如此的看着筱柔哭，静默的，简单的。
　　哭着哭着，筱柔沉默了。应该说，他惊呆了。
　　在他小小的记忆里，自己的主子从来不会让自己一个人哭的。他会慌张，他会蹩脚的劝说，他会拿袖子给自己笨手笨脚的擦着眼泪，他甚至会一屁股坐在旁边鼻子眼睛挤到一块儿的陪着自己哭。但是，从来，从来，主子都不会像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哭，面无表情的。这让筱柔觉得害怕，他觉得如今面前这个明明是自己主子的瓷人儿，很陌生，陌生得让自己怀疑这根本不是自己的主子。
　　筱柔也顾不上询问菱儿的身子，“唰”的站了起来，甚至没听见倒下的椅子撞击地面的声音，便冲出了房间。他跑去找芸蘩了。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想起来的，还可以让自己依靠的人。
　　等到芸蘩急匆匆的推开房门的时候，菱儿已经下了床，坐在了窗前的椅子上，手拄着下巴，轻轻地向外张望。外面有风，过分的轻柔，所以没能吹起他的发，没能让在芸蘩眼中的菱儿，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灵动。这让芸蘩觉着伤心，竟也觉着烦闷，他讨厌如此沉静的菱儿，悄然得没有一丝存在的感觉。
　　芸蘩三两步走到菱儿身边，脚跺得“碰碰”响，这让正在探究的菱儿回过头来。
　　“小蘩哥哥。”
　　菱儿明明是出声了，也明明叫对了自己的名字，可是芸蘩受不了这样没有波澜的语调，没有涟漪的表情。
　　芸蘩猛的出手抓住了菱儿瘦弱的肩膀，前后的摇晃，他低吼着：“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芸蘩多希望菱儿会假装叫着嗔怒着躲开，或是抓起他的手狠狠地咬上一口再投给自己一个神气的眼神，哪怕是害怕或是哭喊。可是，菱儿仍然毫无表情的，直直的看进自己的双眼，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说：“疼。”
　　那一刻，芸蘩放弃了，筱柔又一次迷糊了眼睛，从那样的菱儿变成现在的菱儿，他们忽然觉到了，绝望。
　　芸蘩突然想起了父亲，他想起了三天前艾师傅离开时的背影，孤单的让自己眼睛发酸。筱柔只是很单纯的思念，思念一对笑起来会弯的眼。菱儿只是看见芸蘩松了手，便又回过头望向窗外，他的眼神游离，不知道是看无云的天空还是鳞次栉比的楼房，他心里面感觉很乱，哪一种情感都占不了上风，就成了没有感情。其实菱儿觉得挺迷茫的，他想要什么来拽他一下，而不是别人在一旁的心理变化。
　　而叶堇蓉，他变得疯狂。自从三十天前，菱儿沉睡的一刻起，他又变回了曾经的他，流连风月，贪饮玉琼，张狂轻浮，他跑到醉香楼大闹了一场，醉了酒躺在房梁吟了一首又一首诗，跳到正厅和别人抢女人，然后被妈妈拎着耳朵扔到醉尘房里，占着醉尘的床说着无边无际的话，最后闭着眼哭。
　　所有的人似乎都崩溃了，现在没有了艾师傅，这些其实还年轻的孩子，都崩溃了。
　　但是，还有一个人。那时琴声在门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不知道他的世界里，看不看得见刚才的一切。但是他转过身离开的时候，脊梁却挺得直直的。
　　这天还是一如既往的晴朗，已经到了初夏，一切都葱绿了起来。菱儿早早的就起了床，吃了一些粥和桃花糕，又拄着下巴看着窗外。他一丁点儿都没有注意到季节的更迭，只是一味的带着点儿悲伤地感觉向外张望。
　　这时，缕缕琴声飘入菱儿的耳朵，那琴声呜咽着，让菱儿想到了被榆杨穿透心脏的夜莺滴血的吟唱，婉转却悲伤。被这声音吸引，菱儿来到了桃花居的后院。于是在一片莺莺燕燕中，他看见了琴声。他端坐在桃红柳绿中，身穿一身净白的衣衫，银白的发纷飞在风中，偶尔一两片花瓣会夹在发见，平添柔美。细长的手指拨转着琴弦，轻拢慢捻的，透着心伤的乐音便有了生命般画出弧线，略过他美丽的脸，是悠远的目光和嘴角的微笑。
　　菱儿就在想，为什么这么美丽的人会斑白了头发，为什么这么完美的人要生活在黑暗，为什么这么温柔的人，要用微笑的表情，弹奏如此哀伤的曲子。想着想着，菱儿就觉得如潮水般的难过正在淹没自己。他站在原地，无法抑制的模糊了眼睛，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了下来，打在地上，敲得噼啪响。不知什么时候琴声停了弹奏走到他的面前，菱儿抬起头来，大大的，含着泪水的眼睛望向琴声。那一刻，菱儿觉得琴声似乎是可以看得见的，他可以看得见自己的悲伤和无助。于是菱儿狠狠地抱紧了琴声，把脸埋进了琴声素白的衣服里。鼻尖飘来清爽的气息，菱儿突然就想到了是那双纤长的手托着自己走出了不堪的记忆，是这个人带给了迷失的自己片刻的宁静，那一片菱花池，和一间林中的小屋。
　　琴声心中苦涩，但还是微笑的顺着菱儿的头发，如丝般顺滑的发啊，如今终于渐渐有了光华。他闭上眼睛，将嘴唇埋进这密密的发间，说：“哭出来，就好了。”
　　在琴声怀里哭了许久，菱儿才慢慢抬起头来，望向琴声宠溺的眼。虽然纷乱的回忆还是压着自己透不过气来，菱儿却不再觉得茫然了。这双宠溺的眼，成了那条牵引着自己的线，菱儿心甘情愿的陷进去。那些纠缠着不清的情感，便不要再去理会，菱儿愿意去信任这双眼，信任这样温柔的笑，信任这眼前的人。
　　“声儿哥哥~”
　　“嗯？”
　　“以后，你能以后永远这样待着菱儿吗？”
　　“嗯。”
　　“那，就让我跟着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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