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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最讨厌的,就是这遮天蔽日的一片桃花林,每次看到都会让我想起母亲流泪的眼睛与父亲寂寞的掌心。
——你的父母?我都没听你提起过。他们是怎样的人?
我只记得我的父亲是古燕国的后裔,是个很高大的人。我的母亲很美丽,头上总簪着一支镶满翡翠的金步摇。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
我五岁的时候被送到琼华派,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和母亲。关于他们的事情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反倒是师公和琼华派的事情记得更清楚些。
——我想听听他们——你的父母——的事情。
是吗?那我们在那边的桃树下休息一下吧,我慢慢说给你听,可能会很混乱——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想起过尘世间的这些事情了。
——不要紧,我想听你说。
**********************
我的家是一座很大的宅子,我还模糊地记得屋顶上铺着明亮的琉璃瓦,屋脊是灰色的,上面蹲着一些很像琼华派神兽的小小兽头雕像,我的奶娘告诉我,那些是镇宅兽。
其中一尊叫做押鱼。
为什么我会这么清楚记得“押鱼”这个名字呢?因为那是我亲手放上去的。
父亲曾经对我说,我生下来的时候,阴阳先生说我命带业火,煞六亲,合宅不利。所以把之前的一尊镇宅兽取了下来,叫工匠烧制了押鱼的雕像,他抱着满月的我亲自把押鱼雕像安放在屋脊上。
押鱼是避火消灾的神兽,父亲说,这样就能镇住我命里的业火。
到底有没有镇住我命里的业火我不得而知,因为我在那个家里只待了五年,真正有记忆的,不过短短数月而已。之后我就被送到了琼华派。
从我记事起,几乎就一直躺在床上。别看我现在身体这么结实,那时候的我可是一天得吃好几罐汤药才能保住命的孱弱身体。
我吃的是最好的,用的是最好的,大群的下人伺候着,但是我一直都病着。有时候稍微好一点,能坐在床上看看窗外的风景,奶娘就会过来抱着我跟我说外面的事情听。她有时候说,老爷跟夫人今天去了什么道观里,给我求了长命锁回来,戴上就一定能健康起来。有时候又说,今天来了一个这样的和尚,说宅子里不干净,要施法驱邪,结果被赶车的谁拿鞭子赶出去了。有时候她会很神秘地拔几根我的头发,说要寄名到哪个很灵验的菩萨面前,这样我的病就会好了。
我的奶娘是个温柔的女人,她并不美丽,但是却是最疼我的人——除去父亲和母亲。她会陪着我,跟我讲很多事情,并且不怕我的沉默不语。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从窗户里能看到高高蹲踞在屋脊上的那座押鱼雕像。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的窗户总是大开着,只要侧过头就能看到它狰狞的嘴与扬起的头颅。
我大部分时间总是一个人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到了一定的时间就会有婢女来服侍我喝药。她们的脸很美丽,手指却非常冰冷。她们总是匆匆喂我喝完药,用袖子掩住口鼻逃一般地离开我的屋子。
我开始很奇怪,是药的味道很难闻吗?我不知道。我对药的味道已经习惯到无法分辨是好闻还是难闻了。
终于有一天,我明白婢女们那样做的理由了。
那天,我在床上浅眠,朦胧中听到有人压低声音在说着什么。
“少爷怎么一直都好不起来?”
“我怎么知道……从生下来就病怏怏的,能活到现在才是怪事呢。”
“从生下来吗?那不是很久了?”
“是啊是啊,你闻这屋子的味道,除了药的味道,还有让人说不出的一种死的味道,好可怕哦。”
“你这么一说……真的很可怕啊。总是闻这种味道,少爷就是死了也不奇怪呢……”
“嘘——!小声点,别被奶娘听到了,会被赶出去……”
我那时还太小,不明白什么叫做“死的味道”,但是模模糊糊明白那不是什么好事情。于是我对奶娘说,婢女太多,太吵,只要她来照顾我就好了。
从此以后,只有父母和奶娘会来喂我吃药,会来看我。
我说过,我的母亲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但是现在我已经不记得她的长相了。
她的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好闻的味道,就和奶娘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奶味一样,让我觉得很安心。她总是安静地看着我躺在床上,眼睛里盛满了哀愁与悲伤,仿佛下一刻就要化成泪水满溢出来一般。
我不记得我对她说过什么,或许我从来没对她说过什么。
我也不记得她曾经对我说过什么,或许她说过,但是我也已经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她装满忧愁的双眼,像黑曜石一样美丽。
她总是坐在我的床边轻轻地叹息,偶尔会拿了金的锁片银的链子帮我带上,然后不久又全部拿走换成新的。
我叫她一声母亲,她就会抱着我无声地哭一回,我很怕她会哭坏了身子,于是我渐渐地不再叫她,也不再同她说话。她看着沉默的我,却也常常独自哭起来。
后来突然有一天,奶娘给我穿上极少有机会穿的我的外罩衣。
她沉默着帮我穿了一件又一件衣服,然后又一件一件脱掉,最后依然一件一件帮我穿起来。她拿着温热的手巾帮我擦了脸和双手,然后用桃木梳子一点一点整理我散乱的头发。
她摸着我的头发,一下一下地轻轻梳理着,不说话,除了抽泣。
她花了很长很长时间终于把我收拾得整整齐齐。她看着我,眼泪流了下来。
她紧紧抱着我,哭的停不下来。
我动了动嘴,问道:奶娘,你怎么哭了?
她不说话,只是哭。
她哭了很长很长时间,泪水落在我身上,透过衣服渗入皮肤里,热热的。
最后她抱着我来到我没有什么印象的大厅里,母亲从她手里接过我,转身把我交给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非常高大,似乎只要一只手就能托起我孱弱的身体。但是他却像对待易碎的珍宝一样双手紧紧抱住了我。
我看了一眼奶娘,她转过身子没有再看我。
然后,我被带出了那座大宅子,我的家。
离开家的时候,我看到月门旁开着很鲜艳美丽的花朵。后来我在琼华派知道,那是桃花。
我的父亲抱着我,和母亲一起朝着某个地方赶路。
说赶路似乎太过匆忙,我们的脚步非常缓慢。父亲似乎并不着急着去那个地方,总是走一走停一停。遇见茶棚就坐下来喝茶,碰见小亭子就停下来歇脚,经常在一个地方待好几天,直到我咳嗽起来才再度出发。
那是我从生下来后所进行的第一次长途跋涉。御剑时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来回的路程,我们却走了快一年。
桃花盛开的时候,父亲母亲带着我离开了家,奶娘哭泣的声音我一直都记得。
在阳光很强烈的夏天,我第一次坐了船。我趴在船舷看游鱼一闪而过,鳞片像用玄英石编成的一样闪闪发光。我第一次看到了荷花,父亲摘了很大很大的荷叶盖在我的头上,世界变得一片碧绿。我第一次看到母亲笑了。她的头上没有簪金步摇却依然美丽。父亲的手臂那么有力,高高地举起我,蜻蜓在我眼前像离弦的剑一样掠过不回头。
到达播仙镇的时候,是秋天。那时候月牙河谷还没有干枯,父亲在月牙村买了月长石做成的小小发簪送给我,对我说以后我得学会自己绑头发。播仙镇上的手抓饭很好吃,狄丽拜尔大婶的客店那时候就已经声名远播,我们住了几天之后,就朝山顶走去。
太一仙径是多么难走的一段路啊。紫薇道妖怪横行,白灏道崎岖难行,寂玄道终年寒雪。我已经不记得当年父亲和母亲是怎样通过了连修仙之人也难以前进的太一仙径,我只记得父亲总是将我紧紧绑在背上,母亲用她的衣袖为我遮盖了风雪与颠簸。
我看到紫薇道上湖水澄明,白灏道上枫叶陨落,寂玄道上雪落下来凝结成美丽的冰晶,母亲的手冻得通红,眼里却写满了喜悦与希望。父亲的肩膀那么宽阔,我抬起头看到他黑色的发髻与蓝色的天,那么辽阔,那么干净,像一块巨大的紫英石。
那年的冬天,父亲和母亲带着我来到了琼华派。琼华派里大雪纷飞,整个世界就像一块冻结的冰,美的不可思议,却也叫人心惊胆战。
我看到琼华派里巨大的神兽,忽然想起蹲在屋脊上的押鱼。我已经能稳稳站在地上仰头看英招狰狞的脸,心里却一直浮现出押鱼扬起的头。
我的父亲和母亲在琼华派住了三天。第三天,宗炼师公让我去送送他们。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甚至连被留下的理由都没有问过,只是一心以为父亲和母亲会住在琼华派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一直陪着我。
母亲哭了。
她哭的不像一位贵妇,抱着我放声大哭。就像一位母亲在哭她早夭的儿子一样悲伤而无助。
她哭的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抱着我不放手。
我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哭。
我对她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她听完我说的话,脸上露出仿佛要哭泣一般的笑容。她紧紧握着我的手,落下了温柔的亲吻。
母亲的唇明明那么冰冷,为什么我却觉得那么温暖呢?
她的眼睛像黑曜石一样美丽,盛满了绝望与期盼。
“你要长命百岁地活下去。”
这是母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记得。
我的父亲像一片天一样在我头顶投下浓重的阴影,他抚摸着我的脸庞,对我说,不要忘记,你叫慕容紫英,一定不要忘记。
说完他转过身,轻轻地说道,回去的路上,双手太寂寞了。
那高大的身影像一座顽固的山没有半分动摇,就好像他没能说出口的那些话,稳稳地藏在心里不让别人知道。
琼华派蓝色的衣服在冰雪中像一把锐利的剑,划破了天空带走了父母转瞬即逝。
我突然哭了出来。
一回头,琼华派冰雪消融,醉花荫桃花灿烂。
琼华派的春天在父母离开的那一天不期而至,我却再也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与母亲。
从此我成了琼华派的弟子,一直叫做慕容紫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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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那些遥远的事情我已经不太记得了,记忆比语言更加混乱无序。我偶尔会梦见小时候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把梦当成了回忆,或者把回忆当成了一场梦。不过现在说起来,这些也没什么差别了。
——你后来去找过你的父母吗?
我学会御剑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我曾经住过的那座大宅。我找了很长很长时间,最终找到一座废弃的大宅,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家。屋脊上的押鱼身边长满了野草,琉璃瓦不复明亮,但是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家。
所有的人都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消失不见,只有月门旁的桃花开的那样明媚鲜亮,像一个不知悲伤的孩子般在春风中笑得无忧无虑。
——这片桃花林开花了吗?
是啊,开花了,很美丽,真想让你看看它们在春风中摇摆的样子,真的很美丽。
——你替我好好地看吧,就像用我的眼睛在看一样,仔细地看看它们漂亮开花的样子吧。
那真是,让人无法言语的希望与悲伤之姿。
——是吗?真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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