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苍】长风

　　78

　　定禅天外，众人齐聚禅苑一角。定禅天占地颇广，之前各人所居，都是以此处禅苑为中心。
　　春夏之时应是草木扶苏的葱茏绿意，而今天高云淡风急，荒疏枯败的枝叶之间，只有碎冰如玉，雪光如练。
　　众人许是各怀心思，相对无言，凝成沉默如铁。

　　良久，剑子一挥袖，皎然衣袂更觉清逸，正色道，“弦首，吾有事，欲与道友你一谈。”
　　苍颔首，欠身还礼，“请。”

　　目送两人远去，朱武心中正犹疑难定，却听白衣佛者开口，“银鍠朱武。”
　　龙宿一叹，以扇掩面，垂眸阖眼，“哎哎，好友，吾知汝心思，但麦性急啊。朱武，吾亦有事，欲与魔王你一谈啊。”
　　他点头，心底疑惑不由更深，“……好。”
　　龙宿难得正色，“神宫开与不开，吾等近日趁机与弃天帝一战都是难免。吾之前的思考，魔神本为古灵，无从杀灭，惟一途径，便是他寄身的□□。虽是冒昧，而今也是非问不可了，朱武，如何才可杀死圣魔元胎？”

　　要灭圣魔元胎，需要代代相传的诛魔圣器。这是他在怒海沧浪时亲口对苍所说的话。
　　现在，佛牒连同圣行者本人就在眼前了。
　　他深吸一口气，“众人武器中，惟一真正对圣魔元胎有威胁的，只有佛牒。但即使是诛魔圣器，在吾看来，能否成功也难以估计。龙宿，若决定开启神宫，大约还剩多少时间？”
　　“嗯，天时不等人，最早三日，最迟不出五日。汝有什么想法？”
　　“吾在想，有没有时间来试试看。”
　　龙宿手中闪闪亮的扇子一滑，儒音都有点走板，“汝言下之意……哈，可是吾想的那个意思么？嗯，这可真正是孤注一掷。”
　　一直沉默的白衣佛者抬眼看了他一眼，“神宫之战，尚需要你的实力。”
　　朱武不由地苦笑，“吾明白……只是，要想万无一失，除非试过，否则总是难讲。依弃天帝的能力，只要稍稍有喘息之机，圣魔元胎便可撑住，而想以雷霆万钧之力速杀的话，难矣……”
　　“嗯，选择策略战术么，这确实是个好问题……”龙宿凤目微阖，手中凉扇轻摇，举止动静之间尽是珠光烁然。

　　半晌，待到耳边只余淡然风声才听到龙宿发问，“佛剑，佛牒在汝手，汝之想法呢？”
　　“一试即知。但朱武重伤难免。”

　　龙宿金红双眸又转向他，略露探寻之意。他沉声说，“圣魔元胎即使只剩一息，也能自我复原，只是……时间太紧。”
　　即使苍为他疗伤，仓促之间也必损及苍本身真元，仍对神宫之战不利；但若苍不出手相帮，三五日之内，他被佛牒所伤，决难自行恢复。
　　思来想去，竟又落入两难之局。
　　虽说明知天命（？）难抗，他心中也不由怅然。看看面前的两位先天，平淡神情下似乎同样有暗流涌动。儒门龙首尤其明显，长睫低垂，掩去犀利的锋芒，珠玉般的容颜更显冶丽，眉峰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难解之事。

　　“龙宿？”
　　“唉，这等局面，真是叫人为难。”
　　“？吾不明白。”
　　“哈，吾倒是明白，但是无用啊。”
　　“……”
　　“朱武，弃天帝原名为何，你可知晓？”
　　“不知。”
　　“吾想也是。真真一笔糊涂账，而今都不知道哪里是哪里了。”
　　“龙宿，吾也正好还有事想问你。”
　　“听来似乎很严重，吾可以不回答吗？”
　　“……你为何名为龙宿？”
　　“哈，吾该说，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么？罢了。神州闹到如今地步，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了。汝为何以银鍠为姓，吾便因何名为龙宿。”

　　79

　　异度魔界中，妖鬼邪三族，以银锽为姓者，只有历代继承了本体魔龙之力的王者。便是他的二弟，虽是同父同母所出，因为未曾承袭魔龙之力，都未能冠以此姓。
　　魔龙为弃天帝在久远前所创，与他自身息息相关。虽然朱武尚且不明白是如何相关法，但现在想来，若非魔龙生机断绝，弃天帝应该不会临世……

　　听明白龙宿言外之意，他双目蓦然睁大，“你是说……”那怎有可能！？
　　“哈，是啊。吾该说，人生何事不相逢么？”龙宿一摇手中凉扇，遮住大半表情，“朱武，苦境这里的上古传说，汝知道多少？”
　　“不多。”
　　“可听说过创世者自混沌中开天辟地之说？”
　　“自然。创世者死后躯体化作大千世界山川河湖日月星辰，灵识厚重浑浊者化为人族，清圣无染者化为神族，似清似浑的灵邪部分则化作数十种奇鸟瑞兽，龙凤居首。”
　　“嗯，无错。听说汝在道魔大战之前也来过苦境？”
　　“是啊？那又如何？”
　　“嗯，那所谓的上古圣脉一说，汝也应该听过？”
　　“上古圣脉，唔，汝的意思该不是说……”他凝视儒门龙首澄澈的金红双瞳，纷乱记忆碎片涌来，一时间竟然说不下去，“你……难道……竟然？！”

　　所谓上古圣脉，当年苦境游历时，他确实听说过；也仅仅只是听过，从未当真。
　　传说中言，蒙昧之时，龙凤中曾与人族有染，成就了所谓的上古圣脉，
　　在银锽朱武看来，因龙凤而生的上古圣脉，无论手法如何匪夷所思，简单来说，和弃天帝最初利用鬼族血脉造就圣魔元胎的本质并无两样。或许自亘古时混沌所生者，根本就无善恶对错的观念。弃天帝如此，它们也是如此。
　　生于天地间的龙与凤，非神非魔，也可说是兼具神魔之性，自有其特别仪态，庄严美丽，一直以来为世人所膜拜；而承袭这奇鸟瑞兽灵邪之血的人间上古一脉，是人，却又可称为非人。

　　所谓的上古圣脉曾在苦境建立起统一的王朝，泱泱一统近千年。直到中央失权，无能治世，各地诸侯混战，烽火连天持续近百年，诸子百家各逞所能，涌现出不少名垂后世的大家，却无能改变乱世草菅人命的血腥事实。
　　中原之名，即是因此而来。
　　东西南北，以此为中，即以此为重。

　　苦境有史载，当王朝最终无力回天对抗各地纷争诸侯，神圣后裔，严格传承之下最后王者，爆发出的，反而是最极端的疯狂。末代帝王以自身血肉为祭，以秘法与起兵勤王的七大诸侯联军玉石俱焚，死伤无数。副作用是，从此王朝帝都千年荒芜寸草不生，更牵连四境时空通道开启，严格说来，影响波及至今。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这诡谲的血脉早已绝传，想不到……

　　也顾不得失不失礼了，他注目儒门龙首，细细打量之下，确有所觉。难怪。
　　魔龙，祸龙，苍龙，紫龙，天龙……
　　千百年的冥冥之中，似乎真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把看似无关的众人命运串联在了一起。
　　从前与以后，远古与而今，竟是难分难解。

　　“那么，素还真……？”
　　“非也，素还真身上的龙气并非是经由血缘流传的。”
　　“龙首……吾该说，久违么？”
　　“哎呀，客气了，相见争如不见。朱武，惟今之计，吾想以你性命一赌，不知汝意下如何？”
　　“哈，吾无异议，但不知龙首可有彩头？”
　　“彩头……唔，最后一个问题，若汝与弦首之中只能活一人，如何？”
　　“他活。”
　　“耶，如此干脆。看来剑子说话也有靠谱的时候。如此，吾方敢一注押下双局啊。朱武，汝之性命应无忧，得失却要看各人造化了。”
　　“嗯，听这个说法……吾可以说，吾很期待么？”

　　旁边沉默的白衣佛者手一抬，佛牒轻启，圣气显出万丈光芒。“小心了。”
　　一道金光闪过，胸口猛然一阵剧痛，撕心裂骨，他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跪倒在地。鲜血狂喷。

　　孤注一掷。
　　他闭上眼，苦笑。
　　最后浮上心头的，只是那张苍白淡漠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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