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庭院深深
苏楚生费力的睁开眼睛,瞅一眼空荡荡的厅堂——他记得自己就是眨了一下眼睛,那之前,明明厅堂里还有几个长衣曳地的女人或站或坐,其中一个着红衣的女孩子长的明目皓齿,灼灼如桃花。她仿佛很是调皮,趁大家都没有注意,转过头来无声的做口型唤他:楚生。他羞的低下头去。再一抬头,自己却变做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瘫坐在这木椅上,连挪动一下手指都乏力。
站在一边伺候的桃香见苏老爷眼睁了一会又缓缓闭上。便做手势让人将备好的温水端过来,里面早有帕子在温水里泡软了,她拿出来绞干,然后细细的给苏楚生擦了面。又将耳后,脖颈,双手一一擦过。又端来一杯鸟儿嘴让他含了一口。茶的苦味与微甜在舌尖上依次出现。
他这才觉得有更多的力气开口说话。
苏楚生长叹了一口气,问:“什么时辰了?”
桃香笑道:“老爷可算是醒了。从午后到现在足足睡了三个时辰。三少爷都来问了两回安了。”
苏楚生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问:“屋子里燃的这是什么香?”
桃香未来得及回话,他自己又缓缓接着说:“不对,不是安神香。味儿不正,不宁,不清净。这里面有桃木,乳香,黑沉。这么古古怪怪的味道。倒是新鲜。哼。”他冷笑一声:“老大真是越来越不按规矩办事了。”
苏安在北院门外晒的脸都红了,也分不清是急的还是热的,冒了一头一脸的汗。见着门里一个婢女出来,认得是贴身伺候老爷子的桃香。赶紧上去扯着袖子问:“老爷子醒了没?好姐姐快帮我报上一报!”桃香见他油光闪闪的脸几乎贴到自己鼻子上,急忙将袖子一拉,却没拉开。心中恨他轻浮,便故意说:“老爷子睡的不好,脾气大的很。谁敢和他说些什么鬼话!”
这一番话连个三少爷都没叫,苏安却也不介意,双手捏着桃香的袖子,只粘粘糊糊地缠着她快些进去通报。只把桃香又羞又气,挣扎不休。正撕扯间。却听见嗤的一声笑。苏安回头看时,却见一个白衣的年青人,手持着一根柳条正笑的开心,那人生的眼下一点红痣,使得这人脸上永远带着点似嗔非嗔,似喜非喜的味道。正是苏家二少爷苏浮白。
桃香急忙叫道:“二少爷!”
苏安只得放开桃香。皮笑肉不笑地喊:“二哥。”
苏浮白回他一个一模一样的笑:“三弟。”
他声音温和,质地好。在梨园玩票也曾小红过一阵。又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苏安却听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苏浮白明明笑着望他,却问的是桃香:“桃香,你身上哪来的脂粉气,真真难闻死了。”
桃香吓了一跳,举起手臂闻了闻。却并没有什么脂粉气。在苏家伺候的女子是一律不许涂香粉胭脂的。用苏老爷的话就是:“以免把原味给冲撞了。”她眼角一撇,却发现苏安脸都青了。顿时心下雪亮。苏安逛窑子这事在老爷子面前提都提不得。苏浮白却是在明明白白的揭着他的短处了。
“这么油腻腻,脏兮兮的。也好意思见天在老爷子面前献媚。一个做奴才的,就该守着做奴才的本分。整天不做个正经事情。老爷子可是个明白人。你这么没用的东西早晚得被赶出苏家。这才还我一个干净清白呢。”
好一个苏浮白,眼见他笑的如春风拂面,说的话却尖酸刻薄的比刀子更狠上几分。短短几句把苏安的品行出身全都骂了个遍。原来苏安的娘三姨娘原是伺候大太太的陪嫁丫头的出身,苏老爷子一夜风流之后居然珠胎暗结。那三姨娘做丫头本来就木讷不甚讨喜。有了名分之后,更是埋起头来战战兢兢。苏老爷本来也只新鲜她的年轻不通人事。后来见她唯唯诺诺,也就渐渐不再理她。那大太太恨她恨的咬牙切齿,也不曾给过她好脸色。这样一来苏家一大半人是瞧他们娘俩不起的。苏安从小跟着他娘观察着别人的脸色长大,一个三少爷竟做的和下人一样。心中积怨已久。此时听得苏浮白看着他一口一个奴才,气的浑身发抖,张口结舌。
桃香出了一口恶气,开心的不得了,此时也跟着做戏假情假意的哭道:“二少爷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一个清白女儿家,才不想做苏家四姨娘。我若存了这种心思,就让雷劈死我水淹死我,生个孩子是乌龟王八蛋!”
苏安指着桃香,咬牙切齿:“你。你。你!”
苏浮白惊讶的问:“三弟,你很热么。你怎么脸就红成这样?”
苏安心中恨不能将他剥皮吃骨。但眼前这人在辈分上,地位上,分量上处处高自己一头。得罪不得。硬是在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来:“二哥。三弟不热。三弟有急事要见老爷子,这是,这是急的。”
“正巧啊三少爷,我也有急事找老爷子商量。二少爷也在?这可有日子没见了。桃香姐姐可好哇?”
一听这软绵绵的声调。向上扬的尾音。滴水不露的招呼。就知道是李仁喜李大管家到了。
桃香笑道:“李管家。老爷子正要我去找你呢。”
苏安向李仁喜点点头,李仁喜穿了藏青色的崭新的外袍,却并不显的精神饱满,还是那样懒洋洋的。站着不动也让人觉得是在随风摇摆。他的眼睛细长,眉毛斜飞入鬓。鼻子不大不小算的上精致。嘴唇虽然不算饱满,却总是红艳艳的。
苏浮白嘴上向来刻薄。一边想一边不假思索地打招呼:“李红颜越发动人了。”
李仁喜嘴一抿:“二少爷身体可好些了?前些天药房刚进了些虎鞭鹿鞭,我正想着给二少爷拿去泡点药酒喝。”
苏浮白生性爱干净,最怕这些腌臜东西。见了都嫌恶心何况还得入口。当即连话都懒的回了。
倒是苏安笑的一脸猥琐。跃跃欲试的想从李仁喜这里讨些来泡酒壮阳。
李仁喜对苏安一拱手:“三少爷事情急,还是快随桃香姐姐进去和老爷子商量罢。我还有些事情和二少爷说。”
苏安早就巴不得离苏浮白越远越好,当下催着桃香进了北院。
院门前只剩下这两人。四下无人,只有树枝树叶被风作弄的沙沙声无穷无尽。
苏浮白不再死死盯着手中那柔枝,他抬起头瞟了李仁喜一眼。嘴角倒依然在翘着。但李仁喜知道,他没有在对他笑。
李仁喜轻声说:“我说真的,你身体可好些了?你的药我都备好了,那方子管用么?”
苏浮白随手把手中的树枝扔在地上:“我还死不了呢。”
“……那就好。”李仁喜盯着那在地上里僵僵伏着的柳枝,突然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对这个人,他总是有一肚子话要说,最后又总是默默的咽回去。
李仁喜静静的望了一会树枝,说:“那我进去了。”
苏浮白说:“快进去吧,老爷子可是一天都离不开你李大管家。”
李仁喜正往北院里走,听了这话,脚步有几乎不能察觉的细微的停顿。但他还是很快就走进了北院重重叠叠的房屋。直到他确信苏浮白看不见他的背影。才仰头望了望天。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原来已经是傍晚了。
有细微的声音从远处吟诵着。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 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 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 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李仁喜走到老爷子屋前,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原来是苏楚生把杯子砸到了地上。茶水溅了一地。茶杯碎成三四块,可惜那上好的紫砂。屋子里乱做一团,哭着求苏楚生别生气的,去收拾茶叶茶水的,嚷嚷着让人重新去倒杯热茶的。还有苏安那尖锐的几乎撕裂的喊叫声.
“……我是贱种!我可是你生的!”
李仁喜慌忙一阵小跑。过去按住苏楚生微微颤抖的手。笑着问:“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就吵起来了?”
苏楚生见了李仁喜,身体慢慢重新瘫坐在椅子上。他任由李仁喜慢慢摩擦他满是青班的双手,整理整齐他有些脱落的发丝。他从怒气的控制中争脱出来。变回一个疲乏的老人。
“你问他。”他说。
“……我觉得我没什么错,青青有什么不好呢?就算她是个妓女,也是我嫖了她才成了妓女的……”苏安站在一片水渍前。垂着头。看见水里倒映出来他自己的脸。苍白,上面有恐惧和一些细微的快意。
李仁喜第一次细细打量起苏安,这个几乎从来不被别人注意的三少爷。对他来说,苏安一直是帐本上每月供给栏里面的“叁”。别人提起他,总是切切私语他的无所事事,骄横放荡。有风言风语说有次在酒坊里喝多了,这个苏家的三少爷当场解开了裤腰带,将一泡热尿撒在了酒桌上。苏安当然是挨了一顿家法。那几天却越发的骄傲得意。苏安像他的娘。有细细的眉,开阔的中庭,嘴上的须却像苏楚生一样,细软稀疏。他没有干过重活,读书也没有好好读过几天。过早的知晓情和欲的滋味叫他面色有些发黄。他的头垂下,有些僵硬的站在大家的视线里,去求威严的父亲让他娶一个妓女。
李仁喜咳嗽了一声。屋里安静下来。
“咳,三少爷是该到了娶妻的年龄了。”李仁喜轻描淡写的说:“老爷子可能忘了张合生的女儿了。她年龄正对。又是老爷子故交。虽说二少爷还没有成亲,大户人家倒也不在乎这个。听说那张小姐长的美丽又知书达礼。不如就挑个日子找个媒婆。准备的风光些去提亲吧。”
苏安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亮的有些可怕。
“青青她都有我的孩子了……”他沙哑着嗓子。
李仁喜平静地迎上苏安的眼睛,直视着他:“这些日子三少爷一直在外头住着,三姨娘一定很想念少爷,成亲之前少爷就多陪陪姨娘,尽尽孝心吧。有事就让仁喜找人去办。少爷您放心,这件喜事苏家一定会办的风风光光,全城皆知。恭喜三少爷。”
他有意加重了全城皆知四个字。
屋子里顿时此起彼伏的响起恭喜声。震的苏安几乎要聋掉。苏安难以置信的望着李仁喜,望着李仁喜背后阴影里端坐的父亲。他一直以为李仁喜不过是小人物一个,是他家一个下人,平时见面客客气气打个招呼就擦肩而过。现在这个小人物,这个贱人。妥善的安排好了自己的下半生。自己连还手的可能性都没有。
他突然在一片喜气洋洋中怒吼起来:“下贱!男宠!玩物!贱货!垃圾!”
你不过是压在我父亲身下的贱货而已。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没有揭穿过你,现在都是你自找的。你不过是个贱货。
他透过涌过来的人群用眼睛告诉李仁喜。
贺喜声震耳欲聋。伺候苏楚生的下人个个都聪明绝顶。有些推着苏安往外走,有些装做忙碌不堪,一下子走了个干干静静。
李仁喜在苏楚生面前跪下来。将头依靠在他的膝上。他感到苏楚生的手颤抖着解开他束好的长发。苏楚生将那些柔顺的光滑的发一小股一小股的解开。披散在李仁喜修长的脖颈上,胸前。在烛火的光亮里李仁喜的脸妖娆美好。苏楚生捧着这张脸。他看见李仁喜冲他笑了。李仁喜是他50岁的时候从外面带回的小流浪汉。他的名字,职位,能力,一切的一起全是他赐给他的。他第一次进入他,是在李仁喜13岁的时候。如今,十年过去了。
“我梦见阿国了。仁喜。”
李仁喜知道阿国。阿国是苏楚生年轻时迷恋的少女。已经远远的嫁到了西域。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
“梦里她和我母亲,我姨妈一起坐在客厅里。她们说起我的婚事。说到了有趣的地方一起笑起来。她们一起看着我。她面朝我一个人,无声的对我做口型,叫我的名字。我知道她在叫我:楚生。可是,在梦里她出声了,原来她说的是,畜生。”苏楚生抚摩着李仁喜的脸。
“老爷,你想多了。我还是觉得,您做的没错。”李仁喜淡淡的说。
“当时,我除了拿婚事做筹码,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去与其他几个兄弟抗衡。苏家世代从事制香进贡给宫里,从前朝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每代皇帝都要赏苏家一个匾额,如今祖宗祠堂里的匾额有的都旧的挂不住了。我也没有办法去娶我母亲妹妹的女儿。你懂么?”
李仁喜点点头。苏楚生脸抽搐了一下,李仁喜站起身来,苏楚生一把搂住他的腰,在他怀里无声的等待情绪平静下来。
“阿国……”李仁喜听见自己怀里一个衰老的老人无助的哭泣。
他的周身有些发冷,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李仁喜,但苏楚生总是很快就把李仁喜丢在一边,能够长伴他身边的只能是阿国。他隐约的知道自己的长相与阿国一定有几分相似,但究竟有多相似?多相似才能让苏楚生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他还要做些什么才能更像阿国?
才能保住自己不再滚回大街上。
他温柔的捧起他衰老的脸,唇齿相依的细蜜的吻他,安慰着他。
但他的唇和苏楚生的一样冰冷。
他耳边苏浮白平静的说:“快进去吧,老爷子一天都离不开你。”
李仁喜微笑起来。蹲下去把头埋在苏楚生两腿之间。苏楚生忽然平静下来。将他推开了。
十年里他第一次把他推开。
“仁喜,我老了。”苏楚生说。
李仁喜被他一推。没有防备,一下子坐到了冰冷的地板上,他面色有些吃惊和苍白,但很快恢复了镇定。
“爷,您不老。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那时候的样子,和现在几乎没有怎么变。”
他撒着谎,谁都知道他在撒谎。但是他们两个都因为这个拙劣的谎言开始发笑。李仁喜笑的仰起脖子,昂着头,露出精致的下巴。
十年前,严冬里,有一双大手将他温柔的抱起。拂开他的乱发。发烫的手颤抖着摸着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那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人。他已经有了白发。但他眼里闪着亮光。
“跟我走吧。我给你吃的,给你喝的。让你不用活的那么辛苦。”
“爷。”李仁喜坐在地上,望着天花板说:“你骗我。怎么活都是辛苦。”
苏楚生却早已困乏不支,笑着笑着就睡着了。他的呼吸声压抑粗哑。绵长的好似没有尽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