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冢

　　第19章陌上深深，依旧年时辙

　　慕幽笛回到座位坐下，看到对面的宴霜皱着眉头，盯着窗外的风景发愣。
　　他知道宴霜有心事，不用想也明白症结在哪儿。他这次受自己连累远离北京城，无故失踪，音讯全无，家里人定然十分着急，无论如何，自己要负起责任。便郑重其事对宴霜说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我会让人去通知你家人，替你报平安。”
　　听到慕幽笛的话，宴霜回过神，摇摇头，“你没有连累我，我......”他顿了一下，看下周围，压低声音说道：“我只是在担心我四哥。”
　　慕幽笛疑惑，“你四哥？”他仔细回想，但时隔17年，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年贝勒府的四贝子什么模样。
　　宴霜点头，“嗯，我四哥是政府办公室高级顾问，前段时间辞任，但似乎并不顺利，我很担心他。”
　　慕幽笛纳闷，“你四哥为何辞任？”
　　宴霜摇头，“不知道，四哥从来不谈政事，不过应该是察觉政府内部有异，想尽快脱离吧。”
　　慕幽笛想了一下，说道：“不如这样，我让人打听你四哥的情况，一旦有消息立刻告诉你。”
　　宴霜心中立时一暖，“谢谢你。”他忽然想起什么，悄声说道：“对了，我四哥如今名叫金宴淩，你知道，我们的姓氏不宜现世。”
　　慕幽笛点头，心里明白，适逢乱世，虽然清室覆灭十余年，但仍有部分遗族在找机会企图复辟，不过，也有很多已经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想在这乱世平平安安活下去。
　　他起身走到陆曼的座位对面坐下，低声对陆曼提及金宴淩的事，请她帮忙调查他的行踪，但并未透露他的身世，只说是突然想起这位失散多年的朋友，打听一下对方现状。
　　陆曼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慕幽笛谢过她，走回座位。
　　宴霜见他面带笑容，知道陆曼已经答应帮忙，心下稍安。他此行广州，归期不定，四哥的安危最让他牵挂，如今有陆曼帮忙，虽不知结果如何，但已经是一种安慰。
　　两人坐在车厢，静静地看着窗外。
　　这节车厢比普通列车车厢更长，还配备了厨房、厨师、列车员和餐车，以便服务乘客。
　　晚餐时，宴霜终于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连续几天粗面饼就水，他都怀疑自己的味蕾退化了，不过一看见餐车上各式各样的餐点，他食指大动，迫不及待拿起来尝尝。
　　慕幽笛微微一笑，知道宴霜这种富家公子，出入豪华酒店，定然没有吃过这些苦。“这几天你受苦了，到了广州，我安排好你的食宿，就不用这样奔波。”
　　宴霜摇头，将嘴里的食物囫囵吞咽完，看着慕幽笛说道：“这不算什么，其实，我在外国游学吃的苦比现在多，不过，收获也很多，现在的生活，我很知足。”
　　“哦？”慕幽笛一愣，这还是宴霜第一次提及他的过往，他顿时有点兴趣。他接触的归国人士打扮光鲜靓丽，吃穿用度都很精致，听说国外生活就是这样，他才以为宴霜在国外十余年也是这样生活，现在听来，事实并非如此。
　　宴霜见他感兴趣，便说道：“记得刚去国外不久，我们就遇到了暴乱，接着是战争，我们的住所被毁了，钱被抢了，无家可归，四处流浪，若不是被同胞相救，也不会有今日。那时，我便立志，将自己目睹的一切记录下来，我送你的那箱照片，就是周游各国拍的。看过太多风景，还是家里最美，我的想法很简单，不管是治世还是乱世，享受当下，知足常乐。”
　　慕幽笛没想到宴霜也有这样的经历。他回想起十七年前，父亲因摄政王遇刺一事遭诬陷窝藏革命党，被官差押回衙门，最后审也不审，直接判了死刑。父亲没了，家也没了，鼎盛一时的常兴苑戏班一夜之间消失。若不是明叔拼着最后一口气，托人将他送往南方，他也不会有今日。他感谢这些苦难，也憎恨这些苦难。
　　他们有相同的遭遇，却没有相同的结局。他做不到宴霜那样的洒脱。大仇未报，心中伤痕未消，而他为了复仇身入泥沼，已经有了被安排好的结局，无论他如何挣扎，也逃脱不了。
　　晚餐过后，夜幕降临，宴霜一边喝着茶，一边把他在国外经历的点点滴滴告诉慕幽笛。
　　慕幽笛静静听着他诉说往事，仿佛走进了他那十几年的世界，一起经历那些心惊肉跳和悲欢离合。
　　回忆的时间，在火车的前行中不断流逝，一天又一天。
　　火车的速度并不快，而且每到一站都需要卸货，上货和补给。
　　宴霜发现，陆曼每到一站都提着那个箱子下车，车快开动的时候，又提着箱子回来。慕幽笛告诉他，陆曼通过各站安插的无线电收发报员处不停地收发消息，保持与外界联系，以获取最新的讯息。他这才恍然。
　　几天后，列车终于到达广州，只不过停在一处偏僻的卸货区，将他们放下后，那节车厢被快速拆卸下来拖走，车上的货物也被陆曼派人运走。
　　陆曼召集所有人，递给他们每人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大家看完纸上的信息后，便将纸条焚毁。
　　这是他们在广州临时住所的钥匙。每个人都身负不同的任务，为防止有人被捕，招供出其他同伴，大家相互间只用特殊方式联络，不设据点，任务完成后由专人安排秘密离开广州。
　　骁豫龙瞥一眼慕幽笛，指着站在远处的宴霜问陆曼：“他身份可疑，你打算怎么处理？”
　　慕幽笛抢先一步说道：“让他跟着我吧。”
　　骁豫龙呲笑一声，“这恐怕不合规矩，陆小姐，你说呢？”
　　陆曼看了眼两人，说道：“楚尘霜的事我已经上报，他的身份正在调查核实，我已经给他安排好住处，有人负责监视，你们顾好自己就行，这次的任务再失败，谁都救不了你们。”
　　说完，陆曼转身朝宴霜走过去，交给他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交代他看完立刻烧掉，还叮嘱他不要离开临时住所，等这边的任务完成就带他一起回组织。
　　宴霜点点头，看着手里的纸条，上面写了一个地址，他默默记下这个地址后，把纸条烧掉，把钥匙放进口袋里。
　　其他人烧了纸条，提着各自的行李纷纷离开。骁豫龙盯着三人，冷笑一声，也转身离去，剩下慕幽笛站在原地等着陆曼和宴霜。
　　两人朝他走过来。
　　陆曼见其他人已经离开，对慕幽笛说道：“楚尘霜的身份调查我已经打点好了，你放心吧，你俩住所离得不远，彼此也有个照应，幽笛，你的任务最危险，万望小心。”
　　“好，你也注意安全。”慕幽笛知道陆曼不喜欢他说‘谢’字，而且这些年来，陆曼的恩情早已不是一句感谢就能还清。
　　“嗯。”陆曼点点头，开心一笑，向两人辞别后快步离开。
　　慕幽笛这几年在全国各地执行特殊任务，对广州自然也不陌生。他提起行李，带着宴霜从另一个出口离开。
　　两人走了一段路，远远离开这个偏僻的卸货区，两人各自坐上一辆黄包车。
　　慕幽笛先送宴霜去他的临时住所，不过等宴霜报出地址后，慕幽笛失笑出声。他没想到陆曼将他和宴霜安排住在同一条巷的对门。
　　黄包车将两人送到临时住所的巷子口。两人下车后，慢慢朝住所方向走去。
　　宴霜一边走，一边看这条普通的巷子，街头巷尾人来人往，巷子口有不少小摊贩用本地话吆喝，还有一些人坐在家门口聊天，生活气息浓郁，别有一番味道。出于习惯，宴霜想把这些美好的画面用相机拍下来，刚抬手，这才想起自己没有带相机。那是一台跟了他十年的相机，他叹口气，难掩失落的心情。
　　慕幽笛带着宴霜来到公寓住所，走上二层，用陆曼给的钥匙打开房间门。
　　两人走进去一看，房间不算很宽敞，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一个客厅，一间卧室，一个衣帽间，一个洗浴间。
　　宴霜在房间里转一圈，发现里面的用品一应俱全，叹道：“陆小姐有心了，不知该如何道谢。”
　　慕幽笛笑道：“你不必道谢，安心住着就好。”
　　他走到窗台边，拉开窗帘，看一眼对面和楼下，发现视野范围恰到好处，正好可以看到街巷口的情况，从街巷口到这里需要时间，如果有突发事件，这点时间足够宴霜脱身，他很感激陆曼的细心安排。
　　宴霜见他站在窗边发愣，问道：“怎么了？”
　　慕幽笛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见房间里没什么不妥当，便对宴霜说道：“你先休息，我去看看她给我安排了什么惊喜。”
　　宴霜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但听到他要离开，立刻说道：“我送你回去吧。”
　　慕幽笛摇头，“不用，这些天你跟我们一路奔波也很累，先休息吧。”
　　宴霜听他拒绝，不知为何忽然有点生气，“你不欢迎我去串门？”
　　他知道自己这种语气有点无理取闹，但他很想知道慕幽笛住哪里，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只有慕幽笛才能让他安心。所以他才坚持要送他回住所。
　　慕幽笛察觉宴霜语气里带着一丝赌气，知道他误会自己的意思，有点哭笑不得，于是招招手，让宴霜到他身边。
　　宴霜走过去，站在窗边，盯着慕幽笛努力憋笑的脸，他的脸色顿时更黑了。
　　慕幽笛倚着窗台，抬手敲敲玻璃窗，见宴霜不明所以，笑着指向对面，说：“我住那里。”
　　“啊？”宴霜一时反应不过来，瞪着双眼愣在那里。
　　慕幽笛第一次发现宴霜还有这么有趣喜感的一面，情不自禁捏捏他的脸颊，笑道：“欢迎你随时串门。”说完，他笑着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拎起自己的行李走出去。
　　宴霜看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自己竟然被调戏了，咬咬牙，又转头看向窗外。
　　慕幽笛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楼下，他走到巷子对面的公寓门口，推门进去。没一会儿，对面的窗帘就被人拉开，慕幽笛朝他挥挥手，脸上是绷不住的笑意。
　　宴霜不知道自己是羞还是愤，狠狠瞪他一眼，把窗帘重新拉上，不过此时的他，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慕幽笛见他拉上窗帘，笑了笑，转身回到客厅。看见茶几旁边放着一个箱子，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些服装，还有一些他平时易容会用上的小道具。他翻了翻，箱子最底下有一个盒子，打开盒子，最上面有一张被剪裁的报纸，报纸底下还有一个文件袋。
　　他拿起报纸，见上面是一张图，赫然就是他这次的任务对象胡玲娜。
　　这是一张小报，专门刊登一些名人轶事或花边新闻。而这张报纸，写着胡玲娜与某友人出门游玩云云。
　　慕幽笛看了一下，知道报纸的内容并不是组织想要传达的东西。他又拿起文件袋，打开，里面是一沓纸和几本证件。他打开证件一看，恍然大悟，组织想让他易容成胡玲娜的佣人，也就是图片里胡玲娜旁边那个高高瘦瘦的女人。那么，那一沓纸应该就是这个叫王素梅的女人的讯息。
　　他拿起纸张，一页一页翻看，果然不出他所料，里面详细记录着王素梅的个人信息，包括身世、社交、生活、出行规律、习惯爱好等等，就连她的忌口都罗列清清楚楚，看来这个王素梅被组织跟踪了许久。
　　不过，慕幽笛有自己的想法，他并不急于易容成王素梅，而是打算先去跟踪她，弄清楚她和胡玲娜的相处细节。
　　胡玲娜的身边人几乎都是长久跟随她的老人，彼此间十分熟稔默契，仅仅易容或了解王素梅的习惯，无法保证能够顺利接近胡玲娜，稍有不慎，很有可能打草惊蛇，满盘皆输。
　　他收起这些证件，保留那张报纸，默默记下王素梅的个人信息后，立刻将那一沓纸全部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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