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

　　外头是风雨如晦，这室内暖融融地情热初升，金狻猊口中一丝一缕的漂着烟。

　　睿王爷秦阆浓眉高扬，衣襟大敞，瞪着依旧光秃秃不着寸丝的姬央。“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别老唧唧歪歪的，小和尚，你喊本王是想做什么？”

　　……还真蛮想做。

　　姬央强行控制住自家心神，后退半尺地儿，人影子印在灯烛下，双手合十，响亮地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不晓得睿王爷这蛊毒发作时，觉着怎么样？”

　　秦阆上下打量他，半晌，没一丝声儿。

　　姬央眼神自下而上瞄了一眼，见这人不言不动，就杵在那儿，不晓得脸色是啥样。他慢吞吞的眼皮继续往上撩，只见秦阆正似笑非笑地凝视他。

　　“和尚？情僧？”秦阆浓眉挑的挺高，嘲弄道：“本王该怎么称呼你？直接唤你淫. !僧么？”

　　这是问他法号了。

　　姬央再次双目放空，故意做出先前那副斗鸡眼丑模样，二呆似的。“王爷在去伏龙寺求医前，早就打听过了，今日何必再问。”

　　秦阆单手叉腰，另一手指着他鼻尖，见他终于抬起头来顶嘴，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个小和尚！”

　　姬央的身世来历与众不同，按老方丈意思，他原本该是个散发头陀。但不幸他自幼聪慧，六岁那年大昭老皇帝来伏龙寺拜佛，迎面就撞见了他在树下扫地。

　　那一日，大昭老皇帝的罩纱帽子被风吹掉了，恰巧落在小姬央的笤帚下。

　　老皇帝勃然大怒。

　　小姬央却笑眯眯地单手立掌诵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富贵王权，如来说是沙。

　　老皇帝望着一地伏地拜他的人，在日头底下眯起眼。小和尚，你为什么不拜朕？

　　姬央笑。陛下脚下踏的是方外之地，佛菩萨面前，人人平等。

　　眼看着老皇帝又要发怒，姬央不紧不慢地又补了句：佛光普照，只限方寸之内。出了这寺庙门槛，人人都是皇上的子民。

　　六岁的小姬央说着放下竹笤帚，一撩粗布僧袍，作势就要跪。

　　老皇帝却止住他，摆摆手，表情颇带玩味。你今日既不拜我，那么，合该着你就是方外之人。

　　老皇帝一句话就定了姬央的终生。

　　当着众人的面，大昭天子派人唤来老方丈，着老方丈亲自替姬央剃度。六岁的小姬央还披着发，发垂垂及肩，就这么着被剃度了。

　　当朝天子让他出家，他不得不出家。

　　事后人人都当这是则奇闻，只有姬央不认，他跑去与老方丈诉苦。方丈师父你分明是故意存心！要不皇帝爷来的时候，您怎地不让我也一同回避？人人都回避了。

　　老和尚笑，摸着他的光头，笑眯眯地告诉他：待你满了十六，为师亲自与你烫上戒疤。

　　我不要！六岁的姬央闹别扭。

　　老和尚垂下雪白眉须，慢悠悠地道，九颗戒疤。

　　那夜姬央倏然抬头。

　　老和尚又笑。为师圆寂后你就是此间住持，如何？

　　不要！姬央捏紧了拳头，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大而亮。徒儿此生只为了找一个人，徒儿不要出家！

　　可你已经自称为徒。这回老和尚笑得两条雪白长眉微耸，眼眸半阖。

　　六岁的姬央恨恨。

　　但天子命，违不得。从那天后人人都叫他小和尚，小和尚来担水，小和尚快来做功课。他剩下的最后的倔强，也就是拒绝接受老方丈赐他的法号。出了伏龙寺，也不许让任何人知晓他的法号。

　　这在佛门中是绝无仅有的事。不过，老方丈也依了他。

　　姬央至今都不晓得老和尚心底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希望他留下来接手伏龙寺呢？还是望他能遂了平生志，与秦阆做对儿鸳鸯。

　　眼下秦阆就站在他面前，叉着腰哈哈大笑。“你个小色. !胚子！本王让你看闻问切是为了治病，你躲什么躲？退，再退，这墙都得叫你戳出个窟窿来。”

　　姬央耳根子一瞬间充血微红，强忍着羞恼，面上八风不动，身子却嗖嗖嗖快成残影，拽住那件雨过天青色的长衫儿披了。他衣裳拢好了，这才咳嗽两声，与秦阆商量正事儿。“王爷，这望闻问切乃是医家的事。小僧无德、无能、无才，不晓得如何看病治蛊。”

　　“那你方才问我觉着怎么样？嗯？”秦阆信他个鬼，仍单手叉腰哈哈大笑。

　　睿王爷秦阆的笑声格外放浪。敞开的常服内，心口那一大块朱砂仿佛也在随着胸肌一道震颤。

　　“我，我说你个小和尚……”秦阆笑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你刚才想歪到哪里去了？就连本王的床帷事儿你都敢问。真当本王乐意待见你，为了治蛊，就连你这样的货色都能收了？嗯？”

　　尾调上扬，带着一点少年气的洋洋得意。

　　倒是好多年没见着真正的秦阆。

　　姬央慢吞吞地将合十的双手放下，目光深深。秦阆取笑他，他不但不介意，反倒心底愈发怅然。
　　这人总是这样傻。

　　秦阆仍在嘚瑟，拿手点住姬央鼻尖，趾高气扬地道：“小和尚我告诉你，就算是本王拿你暖. !床，那也只是拿你试药。”

　　这人从前也爱这样作死。

　　姬央微带着点怀念，缓缓地，也勾起了唇角，笑道：“王爷说的是，王爷说的对。既然王爷刚才同小僧说了句实话，那小僧也不妨与王爷透个底儿。”

　　姬央故意顿了顿，拿眼神撩他。“这看病治蛊，方丈师父确实教过。”

　　“哦，”秦阆一副本王很懂的样子，点了个头。满心以为这小和尚终于松口，接下去，不外乎是跟他讲这牵丝蛊如何难治、需要准备哪些珍稀药材。

　　不料姬央却微微笑着，继续道：“可王爷这蛊……小僧不愿意治。”

　　他说着塌下肩，双手一摊，也像前世那般无赖地一笑。

　　“真不治？”秦阆俯身逼近了姬央。

　　两人几乎睫毛就要擦着。

　　姬央垂下眼眸，响亮的，又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真不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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