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画中人

作者:简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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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风吹得紧,借着月光,隐约可以看到后墙上垂挂的绿萼梅。据说江宁巡抚听闻北静王极爱梅,从孙陵岗的梅山上挪了百株,托水运送到京城。此时花苞初绽,正是秉烛赏雪的时节,煞是好看。
      水溶白天受了风寒,夜里睡不安稳,王妃罗氏闻声进来,见他披着薄被咳个不停,双颧也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罗氏看了眼墙上的自鸣钟,已是二更天,上夜的丫头们早都遣散了。这会子叫大夫也赶不及,只好匆匆倒了碗热茶,递到榻前。
      “怎么病的这样厉害?王爷再撑一阵子,妾身卯时就去请人来。”
      水溶浅浅笑了笑,道:“不碍事,我是伤了风寒,每年冬春都要熬这一回,躲也躲不过。吴太医是宫里的人,总不好老是蛮烦他。”
      罗氏摇头:“王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贵为千岁,请他来便是给他赏脸,难不成还要看人脸色。咱们府里虽是清简,这点银钱还打赏的起。”
      水溶知道她意会错了,也不愿多解释。如今朝中争斗愈烈,若让人察觉他体质不行,难保不会有人倒戈。忠顺王派吴太医来伺候他,明里暗里做了不少手脚,只怕哪天药里下了砒霜,他也不会觉得吃惊。
      “罢了,自己的身子,还用得着别人操心?去把书案上那方砚台拿来,我写个方子,你让琪官照样抓来就是。”
      听到这个名字,罗氏没来由的一震,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去外间取了东西,扶他坐起来,水溶倚着狐皮靠枕,神情淡了下去,遏住几声咳嗽。
      握笔的手有点儿颤,墨已经干了,往砚台里续了些水,慢慢研磨开。湖中的紫毫笔,徽州的宣纸,用起来得心应手。
      水溶提笔写下两个字“当归”。白纸黑字,遒劲如刀,他习惯中锋用笔,又是擅长的楷书。写了两笔,纸上的墨已经洇成一大片,罗氏扶住他摇摇欲晃的身体,急切说:“王爷歇歇,想说什么,妾身代笔就是。”
      “不用了,明天叫琪官进府来,我当面跟他说。”
      “有什么话,连我也要瞒着?”罗氏小心翼翼看着他的脸色,“妾身听说,王爷在东郊紫檀堡,为了他置了几处田产房舍。这些妾本不该过问,可琪官毕竟是个戏子,外头流言蜚语的,只怕坏了王爷名声……”
      水溶摇头笑了笑,重新提起笔,蘸着墨将写过的字重重抹去。
      “我见琪官,不过是爱听他唱几出戏,给他置田产,也是怜他无人照应,除此之外再无别念,是你想多了。”
      不等罗氏开口,他已经咳嗽着挥手,“早些歇着吧。”说罢,拥着薄薄的衾被翻身睡去。罗氏在原地站了会儿,觉得气氛如此沉闷,屋内终归安静下来,只有红烛无声垂着泪。烛火微微跳动,照在牙床青色的纱帐上,寂静如死。
      罗氏沉默着,某些感情一直深深烙在她眼里,可惜他从来视而不见,她只是年少时攀附向上的青云梯,为他置换名声,招揽权贵的工具。这些罗氏未尝不明白,他这样的人物,是断不能把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
      可她有时候想,若一辈子死心塌地对一个人好,总有一天,他会知道,就像蜗牛从墙底一点点往上爬,爬得虽慢,终归会爬到墙顶的。
      天寒地冻,鹅毛般的雪絮打着旋,轻轻弹在纸窗上。
      屋里生着炭盆,温暖如晚春,烘的人骨头发酥。暖红的火苗不断蹿高,银吊子里黄芪、当归、枸杞、丹参、赤白勺、川芎细细煎熬,满室药腥味。
      床帐垂落一半,束起一半,碧沉沉的天青色,恍惚一潭静水,在眼前荡漾。
      十二折的薄纱屏风,遮住了隐约起伏的喘息声。过了许久,少年撑起身子,将湿汗的长发向后拢了拢,露出婉约的眉目来。榻上的男子却是折腾累了,伏在靠枕上,淡淡闭着眼,极其倦怠的神情。
      “玉涵,你今年十几了?”
      少年哧地一笑,咬住男子纤秀的锁骨,轻轻啃噬着:“ 莫非王爷嫌我老了?我是正月初四的生,过年就十七了。”
      半晌没有动静,蒋玉涵伏身过去,以为他睡熟了,却听水溶低声道:“这么说来,贾家的二公子与你同岁。韩琦、冯子英也都不算大。”
      蒋玉涵心里吃醋,脸上也带了三分,环手扣住他的腰道:“什么真家假家,贾政如今是工部员外郎,打他家公子哥的主意,怕是白费心机。”
      水溶挂着淡笑,手指在他唇边轻轻拨弄:“这也不打紧,宫里漏来消息,皇上怕是不行了,若是熬不过开春,你想想,那么些个皇子王孙,谁能得了便宜?”
      蒋玉涵一愣,不由停了动作,恍然笑道:“原来你亲近贾家,是为了四皇子。可我不明白,王爷你在朝中根基不浅,即便乾坤易主,忠顺王也不敢轻举妄动。你又何必屈尊降贵,去讨好一个五品小官。”
      水溶仰头闭着眼,呼吸匀净,缓缓道:“ 工部主事虽是五品衔位,兴管土木水利,掌的都是实权。新皇登基,怎么都会用得着他。贾元春又是皇四子的正妃,一旦有机会,难保不会统掌六宫。”
      蒋玉涵默然点头,继而笑道:“还是王爷想的周全,奴才愚钝了。”
      “你是第一等的聪明人,只管哄着忠顺王高兴,哄的他遂了意,我自不会亏待你。”
      阴沉的天光,从窗牗间照进来,屋里罗帐低垂。衬得水溶目光深邃,有种病态的苍白。面上挂着三分笑,一双翦水瞳修长雅致,却是极冷淡的表情。蒋玉涵骤然觉得浑身发冷,揽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到他肩窝里:“我不走了,我想留下来守着你。”
      “这又犯什么傻?忠顺王待你不好?”
      “好?那个老骨头已经不像人了。”蒋玉涵双唇颤抖,撩起衣袖,白细的手臂上满是青紫淤痕。“王爷,他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埋伏在府里那么多年,万一他哪天知道我是你的人——”
      水溶只是笑,抚着他披散的发丝,宽慰道:“你乖巧惯了,太慎重反会露出马脚。以你的样貌,这样跟了他,心里自然不痛快,不过既然是逢场作戏,你又何必连个笑脸都舍不得给他。”
      蒋玉涵怔了片刻。对面的人,颜若春水心如明镜,眼睛却从来不笑。
      “有人心里不痛快,脸上便挂着笑,王爷对我,何尝不是在逢场作戏?”
      水溶唇角一动,倒真再也笑不出来。蒋玉涵揽过他消瘦的肩,冷不防从腰底抽出一条大红汗巾子,歪着头说:“王爷若真疼我,就把这条汗巾子赏给小人吧。”
      那汗巾子是茜香国所贡之物,皇上清点大内库存时,赐给他的封赏。水溶嫌它颜色俗鄙,一直不肯用,如今蒋玉涵开口,便随意敷衍道:“你喜欢就好。”
      半个月后,腊梅花还没开败,宫里就传出龙驭宾天的消息。大殓之日,皇四子于承乾宫继位,原本的嫡传太子随先皇殉葬,也有人说,是被新皇用金屑酒赐死的。
      第二年正月,贾元春入主凤藻宫,加封贤德妃,地位仅次于六宫之主。贾府铺张生事,特意盖了所省亲别墅,一时引起轩然大波,煊赫到了极点。
      元宵夜,家家鞭炮齐鸣,西洋引进的烟花爆竹,不断在天上炸开。
      水溶推开窗,春夜的风依然冷,吹得他的官袍高高扬起。
      他抬手揪紧了衣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喧闹的夜,竟比往常更寂寞。
      太子死的当晚,月色凉薄如纸,他亲自将那杯毒酒,送到东宫里,向着那满脸惊惧的年轻人,微微一笑:“喝了这杯酒,黄泉路上好做人,保重。”
      多年以后,在某些极为静谧的夜里,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倒在血泊里的面孔,金屑摇荡沉浮,沾满了他的手。
      转眼春去夏来,天气渐渐噪热了,不觉已到了夏末。
      八月初是贾府史太君的寿辰,东西两府齐开筵宴。请帖发到北静王府,水溶不好推辞,虽说与贾家交往甚密,亲自去还是头一遭。
      西边荣国府多是女眷,男子不便进去,只安排了王妃公主和几个诰命夫人。罗氏早听说荣府里的大观园风光旖旎,堪比帝王苑囿,一直有心想去。水溶派轿送她到西府门口,自己去了东街的宁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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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可能争议大,关于“茜香国汗巾子”事件,我一直都觉得是个伏笔,北静王和蒋玉涵之间,很可能有暧昧关系。清代男戏子叫伶倌,即有陪酒暗娼的习俗。我这里将蒋玉涵设计成,潜伏在忠顺王府里的暗线,后面将有重头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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