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画中人

作者:简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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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壹


      夏夜里闷热难当,黛玉歪身躺在凉塌上,听见外间安宁,有极轻的脚步声踱来,隔着床帷站了阵子,挟着清郁浮动的幽凉香气。她渐渐生出倦意,竟真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案头掌着灯,紫鹃坐在帐前做针线,手边放着柄白麈尾,不时拿起来赶蝇子。黛玉猛地坐起,汗透重衣,紫鹃掀开帐子问:“可是又魇住了?”
      黛玉脸色发白,过了片刻,才将散发捋到耳后:“这几日睡不安稳,想是犯了认床的毛病。外头几更天了?”
      紫鹃掏出绢子替她沾冷汗:“卯正二更,王爷才来过,看姑娘睡的紧,也不敢搅断,只问还缺什么,等姑娘夜里想着了,明儿再打发人送来。”
      黛玉想起这两天频频来送东西,不是暹罗茶,就是梅片雪花洋糖,她又是个心细如尘的性子,便觉得不自在,背过脸道:“无亲无故的,已经够让人多嫌了,何必再承他的情。”
      紫鹃叹道:“姑娘又多心,我瞧那王爷人倒好,自咱们搬进来,吃穿用度不操心,什么烦难委屈也没有。素日在贾府里,吃几顿燕窝都闲言冷语的,倒不比这里多嫌?”
      黛玉低眉不语,静了一刻道:“你当这里真是白住的,如今沾了人家一分半斗,往后还不得挟恩以报。我左右是这样了,拿什么赔给他?还不如死了干净。”
      紫鹃生怕她胡想,顺着话儿说:“姑娘既有这心,何不替自个寻条活路,宝玉已是不中用了,眼前不正有个知疼知热的人?”
      话音未定,黛玉不知何故,将手里的麈尾一掷,腾地站起来:“大半夜的,你想怄死我不成……”只说了半句,额角便沁出冷汗,手攥着床帐支撑不住。唬得紫鹃忙丢下活计,几步过去扶住她:“姑娘别气,都怨我不知分寸,说错了话,你莫往心里去。”
      想到如今的境遇,黛玉心上不由大痛,转身伏到枕前失声哭起来。夜里风吹罗烛,一轮冷月成朔,映着窗上斑驳的剪影。
      水溶站在阴影中,单薄的侧脸融进月华,长吁了一口气。伴着烛火残烬,转身离开。
      翌日天明,罗氏侍候水溶起来,盥洗事毕,轮到服侍他更衣。依旧是惯常的便服,三重领口层层交叠,露出里头素白的单衣。围好了腰带,罗氏不禁拿手量了几扎:“这倒奇了,王爷最近食量不减,怎么瘦得这样厉害?”
      水溶转过脸去,镜里的人越发清瘦,气质却是愈见凝练,到底是老了。
      “今天冯唐将军做寿,说好了去他府上赴宴,午膳不必等我。”
      罗氏微笑:“知道了,王爷去了悠着点儿,可别贪杯。”
      水溶起步向外走,走到门边,又停步回身:“我案头存的那方砚台,打发人给紫鹃送去。就说我看她家姑娘的砚磨旧了,特地给她留的。”
      罗氏的笑僵在脸上,好半天才说了声“是”。
      车驾出了王府,没有去城西的冯宅,而是一路向南,策马拐入城里最红的烟花巷。金陵素以秦淮脂粉闻名,从苏吴一带选了雏女,蓄养成色艺双绝的名妓。招揽了不少官绅商贾,有人乐意花钱,有人乐意砸钱,风气长盛不衰,久而成了名副其实的宵金窟。
      到了锦香院门口,小厮打开帘子,水溶欠身而下。街前招揽客人的鸨儿偎上来,见他衣着平常,不像为官为宰的模样,车内的青油帘却用得黄缎里衬,甚是奇怪。
      “呦,这位俊爷,大清早的奴家哪来的福分……”
      小厮伸臂挡住鸨儿,掏出事先备好的荷包扔去:“这是我们爷打赏你的,冯大人包的是哪间阁子?”
      鸨儿拆开来,荷包里装了满满当当的碎银窠子,当即喜得眉开眼笑,让堂倌将他们引进去。正厅鱼龙混杂,满屋子都是酒客,沿甬道上楼,径自进了二层雅间。
      堂倌推开门,传出一阵调笑声,房里正玩到兴头上,几个薄衫娘子扭股糖似的往男人怀里钻。水溶皱眉,目光却是出奇的冷淡。正眼扫过去,蒋玉涵推开怀里的窑姐,猛地坐起来。
      气氛顿时紧张,众人都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还是冯子英缓过神,给花魁递眼色:“芸娘子,大主顾来了,你还不去敬酒?”花魁媚笑着迎来,见水溶年轻面嫩,便强扯着他入席。
      “这位爷好生俊气,头一遭来,还不懂规矩吧?”说着整个身子偎过去,春葱似的纤纤玉指在他胸前揉搓,“奴家给爷唱支新样儿的曲子,爷把这两坛酒都吃了?”
      新晋状元陈也俊喝的半醉,斜眼笑道:“两坛如何使得,你快唱来,爷这里多得是银子。”
      花魁这才抱了琵琶,顺势倚到水溶怀里,轻拢慢捻起来:“春日宴,我有五重深深愿,一愿且图久远,二愿恰如雕梁燕,岁岁得相见,三愿薄情相顾恋,四愿永不离散,五愿奴留收因果,做个大宅院……”
      好好的冯词,改的俗鄙不堪。水溶忍了忍,虽早已尝男女情事,他对这秦楼楚馆并无兴趣,更是无动于衷。一双眼睛直盯着蒋玉涵,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冯子英揉着鼻子,心说这两人分别月余,还不知烹油烈火的急成什么样子。
      花魁娘子是个聪明人,在风月场混迹多年,什么恩客都见过。调弄了半天,见水溶仍是没有动静,索性去解他腰间衣带,柔荑般的酥手探进去,胡乱摸索着:“爷身上真凉,让奴家给您暖暖身子……”
      水溶轻推开她,站起身道:“琪官,你跟我过来。”
      蒋玉涵放下杯筷,蓦地涨红了脸,只好离席追过去。目送两人进了隔壁的独间,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一笑,唤评弹的小厮上来,继续吃酒听曲儿。花魁败了兴致,咬着绢子恨恨骂了句:“兔儿爷!”
      推开紫檀大门,这么宽敞的厢房里,只摆了一张床。蒋玉涵站在门外,紧张地有些不知所措。却冷不防被人攥住手腕,一把拖进去,门在背后重重关上。
      他站立不稳,险些撞到榻前,扶住床沿强笑道:“王爷今天这般性急,是怎么了?”
      “怎么了?”水溶声音寡淡,却像刀子一般的冷,“你自己做的好事,心里该明白得很。”
      蒋玉涵颤了一下,避开他审视的目光:“王爷…是嫌我伺候的不周?”
      “还要本王提醒么?”水溶勾起唇角,细密的睫毛下敛着极深的寒光,看得人遍体发憷。“忠顺王搜罗贾家的那些罪状,你在背后出了多少力?贾家到底哪里对不住你,让你非要置之死地才后快?说啊!”
      蒋玉涵的脸立时白了,笑道:“王爷以为我有这么大本事?罪是死,人是活,贾家若不伤天害理,何以落到家破人亡的田地。当日在紫檀堡,贾宝玉为求自保,不惜出卖我。我不过是以牙还牙,苟全自己这条贱命罢了。”
      “好……”水溶连连点头,“一石二鸟,既报复了贾家,也报复了我。玉涵,我以前当真看轻了你!”
      “何必这么说,我在王爷眼里,不过是枚无足轻重的棋子,下贱的玩儿物。你本不好男色,却假意帮我赎身,那些床笫间的温存,不过是哄着我骗着我,目的达到了,再一脚踹得远远的。你从不曾把我放在心上,只是敷衍应付,可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既然明知得不到你的心,何妨坏了你的好事,让你记恨我一辈子!”
      水溶闻言抬眸,愕然看着他,蒋玉涵眼中盈满泪,某些感情一直深深烙在眼底,可他视而不见。
      “我知道王爷心高,看不上腌臜的戏子。你能给得都给了,原是我求的太多。”
      水溶心头浮起歉意,一时无言以对,下意识去碰他的手。
      蒋玉涵断然将手缩回,背过身说:“你我各取所需,都为一个利字,算不上谁负谁。玉涵已经成家,王爷也早有妻室,从今后两不相欠,以前都不作数了。我只想劝一句,王爷府上藏的人,最好早点交出来,若是忠顺王得到线报,上告朝廷彻查此事,只怕有惹不清的麻烦。”
      水溶踟躇片刻,不露声色道:“你听了什么谣言?我府上只有家眷,哪来窝藏的嫌犯?”
      “你到今天还想瞒我?当日廷尉周纶亲自立下契据,白纸黑字岂容抵赖。他早料到王爷不认账,所以偷匿了一份,现就存在大理寺的秘阁里。那林家姑娘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挖空心思护着她?”
      蒋玉涵逼视着他,声音如一刀贯穿他的心肺,水溶动了动嘴唇,嗫嚅道:“我不指望她什么,只要她活着,活着就好,有些事你不会明白。”
      “我明白得很!”蒋玉涵被戳到痛处,一把揪起他的衣襟,“这么些年,我为你忍辱负重,伺候那个腌脏的老头子,什么委屈都往肚里咽,你可曾明白过一分?我便是把心挖出来,都捂不化你这块冰!她有什么过人的本事,倒说出来给我听听?”
      他咬牙望着他,眼里满是痴缠灼热,看久了,却化成一片心灰意冷。
      隔壁厢房里传出笑声,依稀和着红牙檀板,女子拿捏着娇柔地腔调:“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咿呀,不能羞……”
      那笑声时隐时断,却是飘忽的,像萤火般微弱的光,很快熄灭了。
      依旧沉默无语,不知过了多久,水溶终于道:“玉涵你还小,我这样的人不值顾你委屈自己,日子一久,你就会想开了。”
      揪着衣襟的手慢慢松开,缓而无力地滑下去,蒋玉涵僵站在那,心里难受得要命,眼窝却是干涩的。嘴唇颤了好一阵,看着他苍白平静的脸,嘶哑笑道:“你会后悔的。”
      后不后悔,也是以后的事了。男子推开门,悄无返顾地走出去。
      “什么?”罗氏闻言一惊,反复搅着绢子。
      “夫人尽可放心,这事还要从长计议。”水溶吹着浮茶,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定。“忠顺王与我素来不合,他存心要除我,也是早晚的事。今次这一劫,不过让他逮了空子。”
      “妾身早劝过王爷,这事不能揽。万一声张出去,可怎么得了?”罗氏惊惶失措,只喃喃自语道,“不行,不能留她们在府上,我这就叫人备车。”
      水溶见她要走,忙放下茶盏:“哪里去?”
      “送她们去刑部,该过堂过堂,该受审受审,横竖不能拖累咱们府上。”
      “荒唐!”水溶一阵急火攻心,忍不住闷咳,伏在案上疾喘起来。罗氏收住脚,慌忙回来扶他,却被厌烦地推开。
      “你当三司重地是什么?一个妇道人家,莽莽撞撞的去了,成什么体统。你这般送去,益发让人落实罪名,我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脱不干清白。你去问岳丈罗宰相,看他答不答应?”
      罗氏此刻也慌了阵脚,不敢真惹他动气,委婉劝道:“王爷这是什么话,妾只觉得让两个不相干的外人,搅得咱们不得安静,日夜悬心吊胆的,实在不值顾,不如打发些银钱,早送她们走算了。”
      水溶握住咳声,回头看她:“我若是不准呢?”
      罗氏掩住红唇,按捺不住地笑:“是啊,有情人就此分隔,自然是不痛快的。王爷眼中惟有一个林姑娘,别人的死活全不在意。府里上千条身家性命,全抵不上她。王爷欺我老实,当真看不出来?”
      水溶微蹙了眉头,强压着心头怒火,起身朝外走。罗氏醋意翻涌,在背后扬高笑声:“怎么不敢承认?分明喜欢的紧,何苦为难自己。可惜人家心有所属,半分也不打算移情给你,就算王爷用尽了手段,人家心里还是没有你!”
      啪!一记耳光,火辣的甩在她脸上。水溶喘息不定,苍白明秀的手指抖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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