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云淡月

　　一周后的兴庆宫。

　　云叙这是第一次踏入这座唐玄宗时修建的皇家园林，他虽然出身官宦人家，也为这宫殿的富丽繁华而惊叹。这座位于长安东北，靠近东市的宫殿虽规模比不上大明宫和太极宫，但修缮精致却不啻为当世之最。云叙跟着引路的宫女，慢慢从南熏殿和大同殿中间的长阁经过，扫视着四周的奇异花木、水榭楼台，嗅着空气里香甜奢靡的味道，默默想：蝶儿也住在这样的地方么……大明宫的含凉殿，又是怎样的风光？

　　“含凉殿靠近太液池的支流，姆妈又让人在那里种了很多花木，是个很舒适的住处。可惜现在在那里呆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他记得她曾经这样说过。

　　“住在宫里，有这样那样的繁琐的事要做，我看唐阳她们，每天梳妆打扮，都得花上好半天时间。我最不喜欢那些侍女把我摆弄来摆弄去的，多没意思！我更喜欢在宫外的时候，和师傅还有你在一起。拿剑的时候，心里会出奇地宁静。”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不用呆在宫里，不用再看那些妃子们勾心斗角，而姆妈也不用我担心，我一定会背上剑，到外面的世界四处闯荡。太白笔下的天姥山，蜀道，凤凰台，还有杜牧笔下的江南，我一定要去游览游览。”

　　他想起她当时满是憧憬的脸庞，不由得笑了。她那样的性子，确实是拘禁不住的。蝶儿……正如她的名字一样，他相信她终有一天会振翅而飞。

　　“为什么是‘缘蝶’？”他问过她。

　　“姆妈说，她怀我时梦见蝴蝶入怀，我出生那天，殿里又来了很多玉色微蓝的蝴蝶，几乎挤满了房间。但是我一落地，它们就散去了。姆妈认为我和蝴蝶很有缘，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我一直不相信，觉得她是编故事骗我。”

　　他回想着，没留神间竟已走到了龙池旁，眼前一片灯火通明，歌声盈耳，原来已经到了。
　　龙池实际上是一个颇具规模的湖泊，修缮得十分精致。曲水流到这里，变得更加清澈晶亮。一池的荷花如今已经盛放，淡雅风姿伴着菱角的青翠，在晚风的吹拂下正上演着一出精彩优雅的舞蹈。池中还有一种叫做“醒醉草”的小草，宫人将它摘下榨汁，便可用来醒酒。
　　而这一池风光，此刻在环池的灯光照耀下，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云叙由侍女带到勤政务本楼就坐，这边坐的都是当朝大员，而他一眼就看到对面的华萼相辉楼上，身着金色华服的宣宗端坐正中，而他身侧俨然是一位令云叙也呼吸一窒的绝色女子，眼波盈盈，容光逼人。

　　云叙暗呼惭愧，想着这应该就是唐阳的母妃，这些年专宠得势的赵贵妃了。唐阳已是极美，而她母妃显然还要胜上一畴。

　　他再转眼四顾，便看到了缘蝶的母妃宁芳仪，虽然坐在人群中，却是一脸淡然，仿佛身外的一切喧闹都与她无关。

　　而缘蝶则与和她关系最好的宣宗长子李漼坐在一起。众兄弟姐妹中，她一向只与长兄亲厚，而在宣宗那里并不受喜爱的李漼，也确实把她当作最疼爱的妹妹。缘蝶学武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而他是其中一个。

　　此刻李凗正皱了眉头看另一边，紧靠着宣宗和赵妃的宣宗第三子夔王李滋。

　　“大哥，这里耳目甚多，这样可能会被别人看去。”缘蝶转头瞥见他的表情，轻声提醒。
　　“可我真不甘心！我枉为长子，却受如此冷落！”

　　缘蝶叹口气：“父皇在这件事上……你我都明白夔王的所作所为，可天下人都被蒙在鼓里。”

　　“蝶儿……你也知道放弃剑对一个习武之人是多么痛苦，我做了这么多，可是……”
　　李漼早年热爱武学，却因为迎合宣宗的喜好而专供治国之道，却不料再多的努力，也换不来宣宗
　　的重视。

　　“我明白，不过别太急。太子迟迟未立，说明父皇的心中也还没有答案，你要耐心等待，寻找时机。”

　　缘蝶沉吟着：“如今只按兵不动，到时应自有办法。”
　　李漼点点头，两人一时又都沉默下来。

　　云叙坐在于琮身边，从容地应对别人的问题，席间宣宗也出题考问他们，都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宣宗当即让二人第二天就去中书省，为他们安排具体官职。

　　就算是新科进士，这样的安排也尤为特别。云叙知道还有下文。

　　两楼间的草地上，丝竹正盛，仿佛仙境的歌舞还在进行着。

　　“朕今年得到云于两位爱卿，实是我大唐的福祉。自安史之乱后，我朝元气大损，朕有心效法先祖，再现贞观年间的繁盛，还望众位爱卿共同助朕。”

　　宣宗看上去很是高兴，他接下去道：“云卿，于卿，朕看你们正是有为之时，一表人才，有意将两位公主许给你们，如何？”
　　跪谢皇恩后，云叙抬头，看到缘蝶抿紧了唇，双手握拳，紧张地等宣宗宣布。

　　“既是如此，朕就将唐阳公主许给云卿，永福公主许给许卿，待朕为你们择日完婚后，二位爱卿就是李姓家人，希望你们为中兴之业尽己之力！”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人们都沸腾起来。而唐阳、缘蝶、宁芳仪都舒了一口气。广德公主怔怔地看着这边的于琮，叹了口气。

　　云叙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倏然退去，尽管周围的人都在向他祝贺，尽管于琮也向他伸出了双手，他却只看得见缘蝶羞涩地低下了头，手指绞了手帕放在身前。

　　她绯红的脸，就像是重锤击在了他心口：蝶儿……蝶儿……你好狠的心……就算你我各自成婚，你也不看我一眼么……

　　于琮发现了云叙的异样，起初还以为他看的是唐阳，因为高兴而不知所措。可后来他看到云叙眼圈发红，手指都因用力而发白，心中纳罕，再仔细一看，发现云叙看着的竟是缘蝶，不由得脸色一沉。

　　是的，他想起来了……初遇永福的那一年，在西明寺，正是这少年，所谓的永福的师兄，找来了一朵“菱枝湛露”，让她赢了那一年的牡丹花会。

　　那么，这年轻人，心之所系，竟是他师妹么？

　　不过，以后她将是他的妻，别人再想也无用了。

　　于琮暗自有些愤恨地想着，再看对面，见缘蝶抬起头来对他笑，愣了愣，心想：“永福定然还不知道这事，须得永远不叫她知道才好。”
　　宴会散去后，缘蝶和于琮在园中继续散步交谈。

　　“看，沉香亭呢！”
　　“是啊……风物尚在，人却无存了……不知道当年的杨妃，到底是怎样的风姿。青莲居士说‘解释春风无限恨’，当真是很高的评价。”于琮点头道。

　　“她一定是本朝最美的人物了……”缘蝶望着沉香亭，喃喃。
　　“永福公主也是很美的。若说与牡丹相得益彰，你也是我见过的与盛雪最合适的人了。”

　　缘蝶笑笑，心里却对他连连的“永福公主”感到有些不快。于琮对她极好，却总是拘泥于这些礼教。“永福”这个封号，在她看来本来就有些讽刺。永远的江山福祉还是永远的个人幸福呢？无论是哪一样，这世上哪里有永远的事。况且宁芳仪被冷落后，她对宣宗也不甚热情了。

　　缘蝶暗自皱了皱眉，却忽然想起那年云叙说的话来：“无论是花还是人，太多拘束永远只能造就俗品。湛露是喜爱自由而高贵出尘的牡丹，若不是自己想要的环境，就倔死也不开花。我希望蝶儿也能像湛露那样能够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这样才会快活地过一辈子。”

　　果然还是他了解她。

　　缘蝶这样想着，就听到于琮轻轻说：“他们也来了。”

　　缘蝶抬起头，看到云叙和唐阳并肩从远处走过来，看起来相谈甚欢。

　　缘蝶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起来，她瞧着两人越来越近，竟没有出声招呼。

　　还是于琮先开口。

　　“看来二位也有此雅兴，可巧在这碰上了。”

　　云李二人便施礼相见。云叙见缘蝶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当着另两人的面不好发问，寒暄几句后，只纳闷地看着她和于琮匆匆离开。

　　“她倒是识趣得很，不在这打扰我。”李莞灵冷笑道。

　　“阿灵……”云叙听得渐渐有些不耐，但仍温和地劝道。

　　“怎么？到如今你还护着她？新年一过，她就是于夫人了。而你，既然答应了娶我，也应该明白自己的责任。”

　　“……我明白。阿灵，你这是何苦呢？就算我娶你，你也明白，我……”

　　“我不听！”李莞灵忽然捂住了耳朵，她杏眼盈盈，认真地瞧着他，“相信我，只要你忘了她，你一定会看到我的好的。我认识你比她长，我比她更了解你！”

　　“……”云叙不再答话，神色落寞地看向远处。

　　这美轮美奂的宫殿，此刻看去也失了光彩。

　　她不在，再是怎样繁华或者美丽的地方，都无法让他流连。

　　此后的日子对云叙来说尤其艰难。

　　缘蝶依旧来练剑，因为“成婚后就不能再来了，会很想念师傅”。日日忍受着这种相思之苦又无法倾诉，还要应对李莞灵时时的造访和偶尔突然发作的阴鹫脾气，云叙真是觉得心力交猝。

　　快到年底时，他忽然听到了宁芳仪主动请去侍奉太后的消息。

　　“姆妈说，我有归宿了她就很放心，这么多年来早就不想在那里呆，如今可以离开拾翠殿了。”
　　缘蝶这样对他说，脸上还带着泪痕。她续道：“也好，我再也不用为母妃担心了。她以后日日与青灯古佛相伴，佛祖一定会保佑她。”

　　那天在拾翠殿里，宁芳仪轻轻抚着缘蝶的头发：“蝶儿知道汉成帝时班婕妤的故事吧？如今的赵贵妃行事手段比起赵飞燕姐妹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姆妈好不容易才撑到了你有归宿这一天，为了不像宫里其他妃嫔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姆妈也要效仿班婕妤了。”

　　“姆妈不后悔跟你父皇来长安，可是，如果真的可以重来，我更宁愿选择在江南水乡过一辈子安稳妥帖的生活。地位和富贵，说到底都是留不住的过眼烟云。”

　　“这世上到底没有永恒的情缘。更何况，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的确是千百年来的真理。我自认姿色的确逊色于赵贵妃，这一节输得心服口服。”

　　宁芳仪停了下来，她想起那年在苏州，时为光王的宣宗曾轻轻执起她的手，许给她一辈子的幸福。可惜誓言在耳，人却已不再。他登基后，成了一扫邪风的开明中兴之主，对她的情意却荡然无存。

　　他眼里再也没有她。

　　与其留在这里，成为争斗的牺牲品，倒不如去侍奉太后，也许还可保得一世平安。

　　“蝶儿，姆妈以后也照顾不了你了。你要自己小心。”

　　缘蝶含泪点头，忽然伏在她膝上痛哭起来。

　　那天从拾翠殿里出来，正遇上经过的赵惠妃，缘蝶看着她美艳绝伦的笑颜，心里有什么地方狠狠地痛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的靠不住么。

　　其实容貌美丑，不过皮下白骨，百年之后，又有什么分别？

　　宣宗对皇亲国戚历来便很注意约束，对士族子弟和有才之士都十分重视。长女万寿公主下嫁起居郎郑颢后，一次郑颢的弟弟得了急病，宣宗一面派人看望郑颢，一面打听万寿公主的去向。结果有人回答说万寿公主在慈恩寺看戏，宣宗大怒，既而叹道：“我一直责怪士大夫家族不愿意和皇室结亲，没想到原来是这个缘故。”他即刻下令让万寿公主进宫，却不让她进殿，只让她在殿外等候，不予理睬。万寿公主等得久了，害怕得哭泣起来，跪在殿外谢罪，宣宗这才道：“哪有小叔子生病了不去探望，却跑去自个享乐的道理？你身为公主，又是长女，更应一切作好表率。”
　　而这次永福和唐阳两位公主出嫁，他不注重排场，却时时关心两位公主的礼仪学得如何，是否能得体地为人妻子。

　　在宣宗眼中，能体现出皇家的教养和颜面，才是最重要的，这当然也有利于对士大夫的威慑和控制，让他们更卖力地为朝廷工作。

　　宣宗是个孝子，对生母郑太后尊敬有加，奉养于大明宫，每月都前去探望。见宁芳仪愿意去侍奉太后，他自是十分高兴，所以虽然他觉得事过仓促，未免有些不合礼数，但还是依宁芳仪的心愿，把缘蝶的婚事定在了暮春之时。

　　而唐阳的婚事，因为赵贵妃对他表示希望女儿多些时间“承欢膝下”，便一推再推，定到了两年后。

　　推迟婚期的消息传来时，云叙长长地舒了口气，可随即想到缘蝶再过不久就要出嫁，又觉得堵心。

　　可堵心归堵心，他如今也不会再为这事而伤心欲绝。他深爱这如蝴蝶般翩跹美好的女孩，能看着她和所爱之人携手，看着她拥有幸福，心酸之外，也有欣慰吧。

　　毕竟她爱的不是自己，那么又何必为此苦恼呢。

　　他想通此节，脸上便多了不少笑容。见缘蝶近来有些不快，他便时常开解她。

　　从那时起，云叙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融过。这少年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能感染别人的人，带给她快乐和安心，也带给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任职于尚书省的时候，每一个与他相识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温文儒雅的谦谦君子，笑容总是和煦如三月的春风，为他由内而外的温润似玉的气质所折服。

　　他此后一生中，无论遇到多苦的事，都始终保持唇角的弧度。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