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云淡月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好！”一曲终了，四下掌声如雷。那歌姬眼窝深陷，蜜色肌肤在火光下有着莹莹的光泽，一看就知道有胡人血统。此处已近西域，胡汉杂居，人们多数血统复杂。

　　“这个也被谱成了曲子么？”一个眉眼清丽，看上去却有些憔悴的女子坐在帐外的火堆旁，凭着目力和耳力的出色，从帐篷一角看到了里面的情形，听到了那歌姬的歌声。

　　她身旁，一个高鼻深目，身着异族服饰的女子笑吟吟地看着她，用流利的汉话说：“蝶儿也喜欢唱歌？”

　　“哪里是”，缘蝶回头来，“只是听听而已。对了，格桑姐姐，今天这已经是到哪儿了？可过玉门关？”

　　名唤格桑的女子笑道：“‘春风不度玉门关’已经近八十年，蝶儿还知道这个，，很厉害。可是我们这里其实已经离玉门关很远啦。一看你就是没离开过中原的女子。”

　　缘蝶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第一次来河西，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姐姐的汉话说得这么好，还知道那么多诗词，真是让人吃惊。”

　　格桑的笑容有着高原女子特有的爽朗和明丽：“卓最喜欢这些，我每天听他念，便也学会了。”

　　缘蝶与她已经相识数日，知道这“卓”是她的汉人丈夫，问道：“卓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

　　格桑想了想道：“他说是打算要考取功名的。你们汉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说自己读了很多年的书，想出来走走，结果在河西遇到了我。”

　　缘蝶默然。自玄宗之后历代唐君都十分注重军功，社会风气也十分崇尚前线杀敌，保家卫国的男子，无论士人子弟是打算建立军功而出人头地，还是仅仅只为历练而来到边疆，都是十分常见的。

　　听格桑说起来，卓先生正是来到前线参战，伤重之际误入了吐蕃的地盘，却被这位吐蕃女子相救，两人日渐产生了感情，于是卓先生就留在了吐蕃，再也没回来。

　　“其实他很想回中原。”格桑曾经这样对缘蝶说，眉间的愁绪无法掩饰，“他总说那里是他的故土，说起长安，都会流泪。可是他既然娶了我，就算我是个普通吐蕃女子，也除非大唐或者吐蕃灭亡，否则是不可能回去的。更何况我阿爸手里也握着兵权，我们这样的人家，更不可能让他回去看看。万一走漏了机密，可怎么得了？去年我们有了孩子，也不见他有什么好转。整日里吟一些思念故土的诗句，我看着揪心。”

　　格桑长长地叹口气，道：“我这次瞒着阿爸阿妈还有卓出来，是想看看局势究竟如何，其实整个河西除了凉州都已经在张将军的控制之下，倘若唐军收复了凉州，河西走廊又将打通。那时若吐蕃与大唐言和，说不定卓便有回家探亲的机会了。”

　　缘蝶赞叹地看了她一眼。她是这样勇敢的女子，善良，坚韧。

　　只是为了家人的执念，便能不顾自己的安危。在缘蝶看来，这位卓先生既然娶了她，就应该想到这样的生活，婚后每天长吁短叹，却是何苦来哉？

　　而大漠里消息闭塞，想来她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才会持此下策。

　　后来的事就和缘蝶有些相似。她们都在沙漠里迷了路，又被行军至此的张义潮的义军所救，只是格桑早些。

　　缘蝶忆及当初孤身一人进入大漠，整整昏迷了两日之后一睁眼看到格桑的笑脸，顿时有种绝处逢生的感慨。

　　格桑和缘蝶算来在这支军队中呆了也有好几日，只等到了哪个市镇便道谢离开。

　　“张将军的军队真是极好的。”格桑四处看看，又感慨道。“就连我们这样的孤身女子，也没有半点轻慢。更何况我还是个吐蕃人。”

　　缘蝶深有同感，点点头，又道：“这几日似乎局势又紧急了。看将军他们每日饮酒归饮酒，但听的曲子都暗含着要开战的意思。”

　　格桑听了默不作声，垂头一个人出神。

　　缘蝶见她如此，轻轻拍了拍她：“没事，你别多想。那些大事，根本不是你我所能左右。顺其自然吧。”

　　缘蝶站了起来，因着刚才的一席谈话也引起了她的思乡之情，不由得迈步向南走去。

　　长安啊……缘蝶闭上了眼。都说你是陆地上最伟大的都城，可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你，就已经远远地走开了。

　　这近半年来，她一边西进一边北上，一直绕开了长安到了河西，想要闯到更远的地方去。

　　也许唯有不停地前进，才能够暂时忘却那些伤。

　　可是……长安如今怎样了呢？姆妈又怎样了？她是否还安宁地住在皇宫里，生活却是死水一样的寂寥？

　　念及皇宫那高高的墙，缘蝶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想起一个人，眼圈红了。

　　途经甘州时她遇到了冰凝。

　　那个昔日虽着宫女衣衫仍觉优雅美丽的女子，一身粗烂，头发颇乱，脸上有磕碰留下的青紫和灰尘，在街上被一个中年女人边打边骂。

　　缘蝶先并没有认出她来，出于一时义愤上前救下，才发现那是冰凝，竟是因为被卖到那妇人家里做工，被怀疑和家主有染而被打骂。这一惊非同小可，缘蝶好好教训了那妇人一顿，为她出气之后，便带着冰凝回住处。

　　客栈里，缘蝶看着她满身伤痕，心里颇为难过：“冰凝，我走之后，出了些什么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冰凝沉默半晌才道：“宫里如今的状况我也不知道，我走时宁娘娘身体安好，只是很寂寞，很想念公主您。”

　　缘蝶想到宁芳仪，差一点泪下，接着道：“那你呢？你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

　　冰凝淡淡看着窗外：“我只是……不想继续留在那个地方等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

　　缘蝶一惊，她素来知道冰凝和李漼之间的恋情，虽然李漼已有好几位侍妾，甚至已经有了孩子，但毕竟皇室子弟，好多是情非得以。他曾经答应过，将来必定只宠冰凝一人。

　　“大哥他怎么了？”

　　冰凝笑笑：“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我这些年来越发不能接受某些事实，自己想要可笑地摆脱罢了。可惜我千方百计逃出宫，却被人贩子卖到这里，受尽苦楚。”

　　缘蝶黯然道：“他又娶亲了么？”

　　冰凝避而不答，轻轻道：“公主，您走后，皇上对宁娘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是她教养无方，那个赵贵妃也三天两头前来找茬，娘娘的日子很不好过，亏得她这些年吃斋念佛，心胸气度都远胜昔日，才没被气倒。以您的身手，回去看她也不是难事，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也好让娘娘她开颜一笑啊。”

　　缘蝶觉得心中苦涩：“我……”

　　她愣了半晌，道：“你好好休息吧，我出去一下。”

　　冰凝看着她把房门关上，忽然泣不成声。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面，似乎又回到了幼时的家中，富丽堂皇的堂宇，慈爱的双亲，养过的小猫……多想就一直停留在那时啊……

　　梦境一变，自己已经出落成了妙龄少女，孤零零地站在森冷的皇宫里，仰望皇城的天空。深蓝浅蓝，却都是让人心碎的颜色。这里只有欺诈和阴谋……不……宁娘娘是极为可亲的人……还有永福公主……可是她们都去哪儿了呢？……她四处找，都没有看到她们。

　　那边是谁？玉树般挺拔的身姿……啊，是郓王殿下！她满怀欣喜地走过去，心脏喜悦得似要蹦出来。

　　她羞涩地低头：“郓王殿下……”

　　他转过头来，依旧是那张令她魂牵梦萦的脸，脸上的表情却是那么陌生。

　　“冰凝，原谅我。我答应你不再另娶，如今恐怕是无法办到了。我要娶段文德的堂妹。段文德与左军中尉王宗实交好，必是我的有力臂助。你一定要理解我。将来……你若愿意等，我还是会实现我对你的诺言。你若不愿……那就趁早出宫去嫁人吧。”

　　“可是如今……我爱你，却要负你了。”他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而她茫然站在原地，掉落一地心伤。

　　那个花藤下令人目眩的男子，那些夕阳下腾起的剑光，那一树繁花下的种种承诺，跌碎在地，满地泪光。

　　冰凝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在泪水涔涔中醒来，正是半夜。冷月无声，见证了这个少女心酸的往
　　事。她只觉得胸中痛如刀搅，活在这世上，了无生趣。

　　缘蝶站在窗边，见她醒来，道：“我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你梦中仍旧流泪，想是伤心到了极处。”

　　然而她也不能再说什么，自己身在皇家，知道有很多事根本由不得想不想做。

　　在那个皇宫，有多少人能够如愿地幸福？

　　还好……她已经出来了。

　　冰凝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看着缘蝶的眼神移向了窗外，叹道：“公主，旁人看您脾气乖戾，我却觉得您是个好人。”她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以后，望自珍重。”

　　缘蝶听得不对劲，转眼一瞧，立即抢身上前，却已经来不及。冰凝已经将匕首深深插入体内直至没柄。殷红的血带着腥甜的气息汩汩流出，浸湿了她的衣衫。

　　缘蝶急忙点她几处大穴，颤声道：“你这是为何？”

　　冰凝苦笑，血从嘴角蜿蜒而下：“听到他要另娶的一刻，我就有此意了……如今……更明白……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缘蝶抱着她，心痛不已：“情之一物，真的这么重要吗？值得你去死？”

　　冰凝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微弱：“公主……你告诉他……我其实……不怨他……我只恨我自己……我……帮不了他……”

　　缘蝶的眼泪夺眶而出，哽咽不能言。

　　冰凝的眼前逐渐模糊，她仿佛回到了初见李漼那一日。永福公主的顽皮性子发作，非要桃树上最大的一朵桃花玩，她战战兢兢地攀上去，还未发力，就“啊“的一声栽下树来。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却落入一双温暖宽厚的臂膀。她抬头，看到他逆光中俊雅的面容带着些微的笑意。“你叫什么？”他好听的声音。

　　“冰凝。”那一刻她垂下头去，幸福感充溢得令人头晕目眩，从此再也不能忘怀。

　　倘若这是你最终的选择，不如让你更彻底地放下吧……

　　缘蝶眼看着冰凝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神情自若地去了。

　　缘蝶揉揉眼睛，回过神来。

　　感情到底是什么？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也并没有完全明白。

　　这一路上，也偶尔遇到有人认出她来，引来官府的追捕，更有一些人觊觎她手中的淡月剑，甚至还有永远神秘的碧霄宫，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引起一番厮杀。

　　有好几次，撑不住的时候，慕容季冰就会忽然出现，在缘蝶的苦笑中把她救走。

　　很多的感激和谢意。可是，他似乎自己也明白，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谈那些沉重的往事了。

　　每一次他只是看着她伤好就离开。至多两人再一起闲聊，像是熟稔多年的好友那般。

　　有时候她会想，若这一生，仍旧先遇上他，是不是真能挽回前世的遗憾？

　　可是宿命就是宿命。错过的终究无法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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