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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德拉科在哭。
他用手撑在冰冷粘腻的洗手池边上，盯住镜子边缘的一块锈迹，不断涌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的肩膀不断抖动着。在这个封闭无人的角落，压抑许久的情感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这正是他渴望的：在令人窒息的现实中扒出来一条缝隙，假装时间在这里是静止的，谁也看不到他。他不是德拉科·马尔福，不是马尔福家族的继承人、卢修斯与纳西莎·马尔福的独子，更不是黑魔王的食死徒。
“如果你完不成任务，也许你会愿意品尝一下黑魔王愤怒的滋味。”圆滑危险的声音，属于他的主人、有史以来最危险的黑巫师……对，他是自愿的。
“你是我们的骄傲。”卢修斯·马尔福在被押送至阿兹卡班前透过栏杆对他说。曾经的高高在上，如今的阶下囚。他不再无所不能，父亲在他心中高大的形象一夜崩塌。“我相信你。”他被摄魂怪带走，留给德拉科最后的表情是一个可怜的惨笑。
“我一定会完成黑魔王交给我的任务！”他对伤心欲绝的母亲兴奋地宣布道。多么无知啊……他那时真的明白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吗？
“我会杀死你。”黑魔王冷酷地说。
德拉科打了个寒战，响亮地吸了一下鼻子。他眨眨眼睛，看清了眼前是什么——可能自建校以来就没有擦过的肮脏墙面、角落里肆意生长的黑绿色的霉菌块、锈得都快看不出人影的镜子，原本白色的洗手池现在又黄又腻，他的鼻腔被塞满了，闻不出味道。现在，竟是这令人恶心的一切在安慰着他，尽管只有一点点。
他直起身子，又吸了吸鼻子，伸手抹了把镜子，并没有使情况好多少。这间被废弃的男盥洗室紧闭着门，没有人会想到来这里……他盯着镜子里陌生的人，告诉自己这里是安全的。他在这里没有必要故作坚强。
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他伏下身子，不想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不，那不是他，那不是德拉科·马尔福……德拉科·马尔福，出身高贵、成绩优异，是令家族骄傲的继承人、一名优秀的找球手、黑魔王的得力手下，就像他的父亲在他出生前预想的那样……
德拉科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用手臂撑在洗手池边缘，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他绝望地意识到，那从来都不是他。十一岁以前的德拉科在家庭教师的赞誉声中长大，他们让他以为自己是个百年难遇的天才。可他不是。一只优雅得体的手紧紧攥住他的五脏六腑，将他拽到悬崖边。
“你是两个古老巫师家族的唯一后裔，你肩负着马尔福与布莱克的荣耀。”他的父亲对他说。
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很难，更难的是让他的父母也放弃对他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心里十分清楚，他从没有在魔咒课练习上赢过麻瓜出身的格兰杰，只能靠斯内普的偏心才能找回一些可耻的平衡……还有，他从没有在魁地奇球赛上赢过哈利……
一双绿眼睛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明白那只是他的渴望，因此感到屈辱。无形的手将他猝不及防地推下悬崖。他揪住领子，痛苦得说不出来话。
他一开始只是想和哈利做朋友，或者说想拉拢他。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了呢？
他记起来他们曾经在圣诞舞会上一起跳了一支不成样子的舞，哈利踩到他的鞋至少三次。他按照惯例嘲笑大难不死的救世主，哈利愤怒地瞪着他。在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声中，他们一起在舞池里扭动身体，还有、还有……
“我会为主人杀死邓布利多。”他跪在黑魔王的脚边，将嘴唇贴到他的袍角上。那个藏在记忆深处闪闪发亮的圣诞舞会早就消隐无踪，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恨他。
“别这样，”鬼魂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这样……告诉我是什么事……我可以帮你……”
多么脆弱，居然要从一个冷冰冰的幽灵身上获取温暖，一个类似卢修斯的声音在心中响起……你还记得你之前的豪言壮语吗？为了家族的荣耀……
“谁也帮不了我，”他全身都在发抖，“我干不了……干不了……办不成……”
德拉科不是令家族骄傲的继承人、不是一名优秀的找球手、不是黑魔王的得力下属，他不是个力挽狂澜的英雄……他做不到，真的做不到……那个该死的消失柜、黑魔王的威胁、在阿兹卡班被摄魂怪一点点摧毁的父亲……他就要被压垮了。
“如果不快点办成……他说他会杀了我……”
一滴滴眼泪落到洗手池里。德拉科抽噎着抬起头，在镜子里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绿眼睛正瞪着他。他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抽出魔杖。
***
哈利走在八楼的走廊上，习惯性地掏出活点地图寻找德拉科·马尔福。他知道，德拉科一定有秘密瞒着他。
当然，对方没有义务把他的事情告诉他，特别是在去年期末他们大吵一架之后。贝拉特里克斯干掉了小天狼星，凤凰社把卢修斯送进了阿兹卡班。他们同时失去了父亲或接近父亲存在的人，可“同病相怜”这个词注定不存在于他们的关系之中。他们差点把对方给掐死。
哈利搞不清楚他和德拉科是什么关系，他从没有搞清楚过。他们不太像纯粹的敌人，也不是能一起抱怨斯内普偏心的知心朋友，更不是整天腻歪在一起的恋人——恋人，梅林的裤子，他为什么会想起这个词？哈利对自己感到十分恼火，烦躁地将地图翻过来。
就算他们曾经“在一起”过，那他们现在也一定早就分手了。
也许他应该向赫敏好好讨教一下，但他立刻想起两年前他和德拉科从黑湖里一起露出脑袋之后赫敏脸上的表情、三年前德拉科差点被赫敏一拳打断的鼻子、四年前德拉科对赫敏说的“泥巴种”……是，他知道德拉科·马尔福是个装腔作势的混蛋，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如果一个人天天找你麻烦，你很难不记住他的名字。德拉科·马尔福占据了哈利无数个第一次，有一阵子哈利做梦全是那个坏笑的金发马尔福。他唯一记得的一个梦是他一脚把德拉科踹下了扫帚（其实是他床上的被子），后来他被冻醒了。
“我真的要怀疑马尔福暗恋你了，哈利。”罗恩曾经揶揄着说，哈利当时没接话。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说话、为什么没有反驳。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他，还是对方……
找到了。哈利盯着那个标着“德拉科·马尔福”的小点，他站在楼下的盥洗室里，旁边是哭泣的桃金娘。哈利太惊讶了，一头撞到了走廊旁的一副盔甲上。
德拉科没有去有求必应屋，桃金娘没有待在自己的盥洗室。真的，这个组合可能吗？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盔甲的头盔正好掉到他的脑袋上，似乎是想再在他的脑门儿上添一道疤。好极了，德拉科待会有一个完美的理由嘲笑他了。
哈利将地图匆忙塞进口袋，冲向大理石楼梯，跑到下一层走廊上。学生们都在礼堂里吃晚饭，走廊上很安静。他尽量不出声地来到盥洗室门口，把耳朵贴到盥洗室的门上。里面一片寂静，什么也听不见。哈利轻轻推开了门。
即使在光线略暗的盥洗室，德拉科的淡金色头发依旧耀眼。他背对着哈利，手扶着洗手池边，垂着脑袋。
哈利听到了哭泣的桃金娘的声音，然后是德拉科的。哈利从未想到德拉科会有这么脆弱、痛苦的语气——
“谁也帮不了我，我干不了……干不了……办不成……如果不快点办成……他说他会杀了我……”
哈利被震惊地钉在原地。在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时，淡金色头发的德拉科·马尔福少爷穿着好面料的袍子，纡尊降贵地向他伸出一只手。他总是喜欢用故作成熟的、慢吞吞的语调说话，真的挺讨厌的。
“你很快就会发现，有些巫师家庭要比其他家庭好许多，波特。你不会想跟另类的人交朋友吧。在这一点上我能帮你。”
现在，德拉科在哭，真的在哭。
德拉科抬起头，从镜子中看到了身后瞪着他的哈利。他抽出了魔杖，哈利身后的壁灯被炸成了碎片。
在这一刻，哈利觉得德拉科·马尔福比伏地魔更有可能干掉自己。
***
他怎么敢出现在他面前？他在那里多久了？德拉科恼怒地甩出一个咒语，气急败坏地看到哈利闪身躲过。他怎么还敢出现在他面前？这几乎相当于把德拉科扒光了送到哈利眼前，不，比这还要糟糕一百倍。
表露情绪是危险的，卢修斯这么说。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让德拉科迅速武装起自己，他挡掉了哈利的一道咒语。哈利用了无声咒，他无从得知那是什么咒语，思想不由自主地朝最坏的可能滑去——
万一他是想杀死他呢？万一他是想像黑魔王那样折磨他呢？万一他是想把他打倒羞辱他一顿呢？一瞬间，无数种可怕的想法飞速掠过他的脑海。理智告诉他那都是错的。他了解哈利——大难不死的男孩、“救世之星”、正义的化身，巫师界的每一个孩子都听着他的故事长大，德拉科也不例外。他绝不会承认，他小时候无数次幻想过哈利的样子，想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
“别打了！别打了！别打了！”桃金娘在尖叫。
未知带来恐惧。理智告诉德拉科，那指不定又是一个可笑的缴械咒，但感性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已无力控制自己的思维，也不想。是哈利的莽撞和轻信导致了后续一串事件的发生，是他们将卢修斯送进了监狱；德拉科能有今天的遭遇，全是拜他所赐。
“背叛即死亡。”他跪在黑魔王脚下，惊惧地接受了那道标记。从此以后，他是陷于黑暗的食死徒；他是象征光明的救世主，注定被人仰望。命运为何如此不公？
左臂上的黑魔标记似乎在燃烧，提醒着他的身份与权力。他也应该尝尝他的痛苦！
哈利身后的垃圾桶爆炸了，接着抽水马桶炸了个粉碎。水漫了一地，勇敢的格兰芬多滑倒了，狡猾的斯莱特林还站着。德拉科俯视着他，扭歪了面孔叫道：
“钻心剜——”
“神锋无影！”
德拉科看到哈利在地上大吼一声，疯狂地挥舞着魔杖。
世界仿佛静止了。德拉科不敢置信地瞪着哈利，就像哈利刚刚窥见他在哭一样。他身体踉跄着后退。
因一时冲动感到的羞愧一闪而过，很快他的心间就被新生的痛苦挤满。似乎有一把无形的匕首割开了他的胸膛，之前心中所有的痛苦都被具象化，他体内所有的细胞都在尖叫。疼痛使德拉科清醒，强迫他面对冰冷的现实。
地上的积水、不断流出的鲜血、寒冷的空气……还有一双慌忙的绿眼睛。那是他心中不可言说的秘密、他用力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心事，他曾经最美好的奢望。
血流进眼睛里，世界被染红。一道裂痕出现，接着两道、三道、无数道。珍藏的记忆向上飘散，被咒语击中的德拉科向后倒下。他痛得说不出来话，只想抓住最后一个片段，如同饮鸩止渴。
“看看这是谁？波特，看来霍格沃茨勇士的名头也拯救不了你糟糕的舞技。”他趾高气昂地出现在闷坐在一旁的哈利面前。
“你穿的是从麻瓜牧师身上偷来的衣服吗，马尔福？”哈利抬头，不客气地反击。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跳一支舞？”这句话脱口而出，哈利活像在看一只巨怪，“不敢吗？”他在挑衅。
德拉科望着血红的天花板，用手无力地揪住衣服前襟，感受着身上的温度被一点点带走。少年心中的悸动被咒语击碎，现在，他就要死了。他看到哈利惊慌地跪在他身边，居然感到有点满足。
他明白，一直以来，他恨的人都不是哈利。他只是在恨一个他不能成为的、比他好得多的人，恨自己不能变得和他一样好。他在嫉妒。
这一刻，他突然感到释然。
***
时间的指针被拨慢：德拉科的脸上和胸口血如泉涌，好像被无形的宝剑劈过一样。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哈利，就像刚刚哈利震惊地看着哭泣的他一样。他踉跄着后退，扑通一声倒在积水的地上，魔杖从他软绵绵的手中掉落。
“不——”哈利大叫道。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中途因为脚下打滑跌倒了一次。他奔向德拉科，跪在他身旁。只见他的面孔已经变得鲜红，苍白的手抓着浸透鲜血的胸膛。他很痛。
“不——我没有——”
哈利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绝不是他的本意。那只是混血王子写在课本空白处的一个咒语，他下意识地选择用在德拉科身上。
对敌人。
那么，德拉科是他的敌人吗？哈利可以确定，一个把他当作朋友的人绝不会试图对他用钻心咒，可事情在他们之间似乎总有些不同。哈利甚至曾一度认为他们可以是朋友。
德拉科倒在地上身体不住地哆嗦着，不断涌出的血已经将他身旁的积水染红。哭泣的桃金娘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哈利这才发现自己的听力还在。
“杀人啦！”
那只瘦长的手试图哆嗦着抬起，但没有成功。德拉科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对他说什么。哈利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驱使着凑上前去，好像他必须要这么做一样。
“我真的……”
“盥洗室里杀人啦！”
一只手抓住了哈利的衣角。德拉科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桃金娘的尖叫和流水声给淹没了。
“真的……喜欢你……”
哈利看着德拉科的灰色眼睛，已经忘了什么是震惊。那张一贯尖酸刻薄的脸上似乎带了一点笑意，在鲜血的衬托下更加刺眼。哈利向来迟钝的心突然被狠狠地扎了一下。
学习摇滚，像个疯狂的小精灵一样旋转
三年前的圣诞舞会，古怪姐妹组合在台上唱着他们的新歌，台下的学生挤在一起疯狂地挥舞胳膊。大家都玩疯了，没人记得谁脑门儿上有一道疤、谁又和他互相看不顺眼。哈利记得，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有人给了他一个极轻极快的吻。他抬起头，大脑一片空白。
“我只是不小心碰到了，”那个装腔作势的金发混蛋拖长了调子，“喂，你不会以为我真喜欢你吧？”德拉科讥笑道，哈利被气坏了。
“杀人啦！”桃金娘的尖叫。抓住他衣服的手垂下去，溅起了点水花。德拉科的眼睛还睁着，上面覆盖着一层雪花般薄薄的脆弱。
门在哈利身后砰地打开了，他惊恐地抬起头，发现是斯内普脸色铁青地冲了进来。哈利被粗暴地推到一边，茫然地坐在冰凉的积水里。斯内普命令他留在这里，他想也没想地就服从了。他愧疚到了极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拒绝。
“我真的喜欢你。”
哈利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德拉科倒在血泊里的场景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哈利艰难地转动着卡壳的大脑。他只记得他愤怒地离开，转天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那只是一个令人讨厌的马尔福，他对自己说。德拉科傲慢、胆小、仗势欺人。他抢走了纳威的记忆球、向教授揭发了诺伯、在禁林里被吓得落荒而逃、在丽痕书店嘲笑韦斯莱一家、叫赫敏“泥巴种”、挑衅巴克比克、想让海格被开除、故意装摄魂怪吓唬哈利、做了一堆“波特臭大粪”的徽章……他亲了他。
哈利不太意外地发现，他全都记得。他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德拉科·马尔福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隐秘的情感在寂静无声处慢慢生长，在一次次针锋相对、相互嫌弃中。谁从谁手上都讨不到便宜。
哈利身上还沾着德拉科的血，湿漉漉的衣服贴在他的皮肤上……那会是真的吗？哈利不能确定。他甚至说不清楚他自己的想法。一切都被搅乱了。
他无法忘记那句在极度痛苦状态中说出的表白——
“我真的喜欢你。”
这句话连同德拉科微弱的笑容在哈利心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烙印，时时提醒着他过去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命运仍在相互缠绕：几周后，哈利看到德拉科在奄奄一息的邓布利多教授面前垂下了魔杖；十个月后，德拉科在马尔福庄园没有指认面目全非的哈利；一年后，哈利在厉火中救出德拉科；战后，哈利为马尔福一家出庭作证。他又花了一些时间找到答案。
“我爱着你的不完美。”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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