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迟

　　等她吃完了那盒生煎包，秀气地擦擦嘴巴，发现程霆还在看他，就有点害羞，但有些观念根深蒂固：“外婆说，能吃是福。”

　　他恩了声，无比同意，把滚烫的汤碗推她手边，无声催促她继续。

　　小姑娘捧着碗，手指被烫红了也不放开，小小吹气，吸一口，斯哈斯哈地吐舌头，再接再厉，低着脑袋再来一口，这回连眼角都被热气烫红了，满足地叹息。

　　程霆的手机这时候响起来，他看了看来电，走到窗边打电话。
　　电话那头是第三方流片公司的邱总，从前和程霆有些业务往来，能笑着喊他道神的熟悉程度，说话很油，带着生意人的精明：“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震惊，以为看错了，再看看，是的呀，是我们道神的邮箱嘛！不是去休假，回来了？”

　　休假……
　　这词用的客气，程霆笑了一下。

　　“你报个价。”
　　邱总：“生意不好做啊……”

　　“别跟我在这演戏。”

　　邱总：“那我骗谁也不敢骗您啊！这年头，要什么缺什么，我要不是有点门路，早喝西北风了，您不也是看中这点才找我的嘛。外头叫的好听，老总老总的，其实就是个掮客，赚点介绍费。”

　　程霆换了个站姿，胯靠着窗棂，单单一件薄衣，野风吹起他的头发，他笑的也挺野：“到底多少？”

　　桌边，乖乖吸溜羊肉汤的小姑娘偷偷看过来，觉得程霆这几句话说的很不一般，一股大佬惹不得的味道。
　　男人也在看她，手抬了抬，让她乖乖吃饭，少操心。

　　邱总在电话里笑，报了个数，程霆听了，表情很淡，仿佛那就是十块钱能办成的事。

　　邱总见他没还价，来了点信心，打探：“是不是您闭关研发的新技术？要是这样，那我参一股，价钱另外谈。”
　　“免谈。”程霆一口回绝，还盯着小姑娘呢，看她龇牙咧嘴吸粉丝。

　　“给个机会嘛！”
　　“送人，没你的份。”
　　邱总：“啥？”

　　程霆反手把电话撂了，心情很好，叫她：“林小葵。”

　　圆脸小姑娘：“嗯？”

　　“你刚刚说我什么？再说一遍。”

　　她费劲回忆着：“你人真好？”

　　“再夸夸。”
　　林葵：“……”

　　“夸。”

　　她就不明白这人莫名其妙哪来的底气，脸皮够厚的，大清早，要求很多。
　　他走过去，摁住她脑袋，弯腰等着。

　　他的眼睛里有两枚小小的光斑，看得人害羞，女孩想躲，一动身上裹挟着的食物味道就散出来，她就像颗咖喱版的生煎包，逃不出某人手掌心。

　　扭了半天，后来自己老实了，心里的话趁机讲出来：“程霆，你真好。”

　　程霆满意了，笑着揉她脑袋，拿走小姑娘烤的专属饼干和美式，下去上班。

　　林葵并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换得了什么，程霆也永远不会告诉她。

　　他身上沾染的味道被风吹干净，但心里涌动的情绪不会消散。

　　一个小时后，有人电话追来，程霆看着那个名字就不太想接，对方发消息：【接电话！否则回家找奶奶泡茶！】

　　程霆啧了声，倒打回去。
　　程家除程霆外最不好惹的人物、程霆的堂姐，拖着几乎与程霆一样的慢调子说话：“听说你做板送人。”

　　“姓邱的是不是找死，我的事都敢往外传。”

　　“哦，人类的本质是八卦。”程兰的声音有点粗，电话里听着不像女孩。

　　她问程霆：“是不是真的？我都不敢信，你不是不玩了么？”
　　程霆不说话，咬着小饼干。

　　程兰心里就有数了，问他：“谁特么这么大面子？”
　　程霆喝了口咖啡。

　　程兰：“你不会被人骗了吧？”
　　程霆哧了声：“你自己想想这句话荒不荒谬。”

　　程兰就不耐烦：“那你倒是说话啊！哥们那可是三百万！裤兜里没剩几个钢镚了吧！”

　　“少管我，敢去我家说些有的没的我就把你的事全抖出来。”程霆把电话摁了。

　　但事情显然不会这么结束。

　　没多久，程兰杀到小区，站在老汪办公桌前说要找程霆。
　　老汪瞅着雌雄莫辨的刺猬头，再瞅瞅稍后赶来的长发电工，似乎窥得天机，高深莫测地拍拍肩：“没关系，阿叔我懂，只要是真诚的相爱都值得被祝福。”

　　“我姐。”程霆给了确切性别，把程兰带走了。

　　两人站在小区外头，程兰揪着他不放，追根究底：“你认真的？”
　　“嗯。”从头到尾，他就给了这么一句实话。

　　“那个人，我要见见。”
　　程霆拍开她的手。
　　程兰点了根烟：“我就看一眼。”

　　程霆靠着程兰那辆相当拉风的兰博基尼：“你又剪头发？”

　　“少给老子岔开话题！”程兰几乎要贴他身上。

　　程霆让开一步，指了指车里坐着的妹子：“别靠太近，回头人家以为你双开门，要闹了。”
　　“双个屁，咱俩要是成了那叫乱·伦！”

　　“啧。”程霆一副脏了耳朵的样子，想溜，怕她多问。

　　程兰气的想拿烟头扔他：“有种你别求到我头上！”
　　程霆摆摆手，嫌她想太多。

　　程兰带来的新助理趴在车窗边，星星眼：“姐，这谁啊，我靠好带劲，微信推我！”
　　“别惦记，刚没听见？有人了。”

　　程兰耙了耙短刺刺的头发，站在路边又抽了根烟。看着人们进进出出的那扇小门，觉得她认识的那个程霆，永远都不会从那扇门出来了。

　　助理妹子：“走么姐？”
　　“走。”程兰戴上墨镜，一脚油门，“以后谁来谁是王八蛋！”

　　·

　　一天又一天，小区里年味渐渐有了，老汪让人在树上挂满了红灯笼，程霆拉了电，缠绕一圈圈的灯带，人头大的灯球挂在老树上，有一颗几乎是悬在301窗边。
　　晚上灯一亮，就有了张灯结彩的喜庆。

　　家家户户都去采购年货，南京路淮海路一逛就是一天，沈大成的糕团，康泰的鲜肉月饼，城隍庙的五香豆，冠生园的大白兔，第一食品商店的熏鱼，杏花楼的八宝饭，数都数不完。
　　放寒假的小孩们兜兜里揣着零嘴和摔炮，满小区找蚂蚁，找着一个炸一个，疯得不想回家。

　　快递小哥们进进出出，也是大包小包，全都送到301.
　　老汪看着看着就叹气：“过年嘞，囡囡又是一个人，可怜哦……”
　　程霆扛着水果上楼，一进门就被小姑娘的阵仗震撼到，她买的年货比想象的多，不用问，这又是来自外婆的过年之道。

　　他笑着打趣：“家里几头猪要喂？”
　　要过年了，她也跟小孩一样开心，有问有答：“一头。”

　　说着提出来一大摞提前整理好的伴手礼，塞给程霆，笑眯眯：“阿汪叔说你过年放假到初三，这些你拿回家给爸爸妈妈，好好休息休息。”
　　她说：“程霆，过去的一年你辛苦了，新年要继续加油嗷！”

　　程霆看着她，慢悠悠哦了声。

　　“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吃饭！”小姑娘趴在门上，唠唠叨叨，“我好会做八宝饭，豆沙细细的，你肯定喜欢吃。”

　　程霆还是那样看着她，慢悠悠哦了声。

　　林葵顿了顿：“那，那我们明年见。”
　　“好，明年见。”

　　·

　　大年三十一早，小区里人声鼎沸，在外的游子都归巢，笑声、闹声、小崽被教训的哭声此起彼伏，在这里，唯有301格外安静。
　　老人家的规矩，过年要有鱼，林葵围着围裙炸带鱼，炸了满满一箩筐。
　　花无声绽放，外婆的照片在花下，也显得比平时孤寂几分。

　　下午两三点，楼下没了孩子们的声音，都被喊回家，年夜饭开始。
　　外头安静了，显得301更加空旷。

　　小姑娘拆了围裙，往胶片机上放一盘老歌，看着满桌菜，不知不觉地坨了背，幽幽叹了口气。

　　忽然，门铃响。
　　今天这样的日子，绝对不会有小崽来捣蛋。
　　今天她也没接订单。

　　是谁呢？

　　门，拉开一条小缝。
　　圆圆的眼珠子，看着外面高大的男人。

　　程霆问她：“怎么没贴春联？”
　　林葵敞开家门，呆呆地啊了声：“忘，忘记了。”

　　“我来贴。”

　　他在家里找春联，身后有条小尾巴，跟进跟出，慢半拍想起来要搬板凳，被程霆拦住。

　　“用不着。”

　　真是用不着，林葵站在门边，看他稍微踮起脚，就把春联贴好了。

　　他手上沾了金粉，进门找水洗手，她小跑跟着他，生怕跟丢。

　　小姑娘太过安静，叫程霆回过身，看看她究竟怎么了——

　　她开始返后劲，手着急地搅在一起，怪他：“你怎么也不说一声，我，我来不及做八宝饭……”
　　说完眼睛就红了。

　　程霆哄她：“大过年可不许哭。”

　　小姑娘颤巍巍的，要强：“没有哦，都说了不是哭包。”

　　他就那样摊着满手金粉，用手背摁在她脑袋上，压了压，低喃：“娇气包。”

　　她鼻尖酸得不得了，差点没忍住。

　　本来没什么的，因为他在，就变得很娇气。

　　不敢去数自己一个人捱过了多少春节，乖乖站在他跟前，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等缓过来了，到处找她的围裙，要给程霆做新利查的西米露布丁。

　　程霆走进去才看清桌上的年夜饭，基本全是炸好的半成品，唯有一碗排骨面在冒热气。
　　如果他不来，大过年的她只吃一碗面。

　　“弄太多也吃不完，浪费不好，这些炸带鱼明天我要送给阿汪叔的。”

　　她高兴起来：“现在不怕浪费啦！你等着哦，我做大餐！”

　　他靠在一边，单手拄着脸：“葱姜蒜都不要。”
　　小姑娘笑眯眯：“知道啦！”
　　然后拿出打汁机，当着程霆的面把姜葱蒜全部打成汁，过滤，倒进锅里。

　　程霆到底是听从安排，没再挑剔。

　　林葵在咕嘟咕嘟冒泡声中，问他：“你怎么不回家？”
　　“同事找我调班。”
　　她偷看他身上的工作服：“那你爸爸妈妈会想你。”

　　程霆挺坚定地摇头：“我不回去他们还能过个好年。”
　　“乱讲。”

　　“喜欢女儿，看我不顺眼。”
　　“你还有妹妹啊？”林葵顿时很羡慕。

　　程霆似真似假恩了声。

　　“有照片吗？看看！一定很漂亮！”
　　程霆摇头。

　　“你带妹妹来玩，我烤蛋糕给她。”
　　“不怕啊？”
　　“是你妹妹嘛！”小姑娘娇憨地笑。

　　“不给看。”他拿乔，“是我老婆才能见家里人。”

　　林葵搅着豆沙，不说话了。

　　好羡慕以后程霆的老婆，他一定会对她很好很好。

　　她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天。
　　很想见见程霆的老婆，一定是很好很好、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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