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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炬成灰
将军府长子平光义,清晨便邀了海军副将瑞扬来府议事。未料二人方才坐定,府外一阵喧哗吵闹,隐约听见铁甲摩擦以及铁蹄马鸣之声。推门去看,却见太师亲兵密密匝匝排在将军府门口,当先一人,正是亲兵统领、太师长子铁皓雍。
见得平光义,马上之人也不得不下马拱手,“将军,皓雍打扰了,只是若非事态紧急,皓雍绝不会如此无礼。”
平光义世袭其父将军衔位,而今三十有七,身高体壮,面容肃杀,很是冷峻沉重的感觉,此刻拱手还礼,略微压抑了不满的神色,“不知亲兵统领所为何事?光义愿出力相助。”
铁皓雍便道,“昨夜临城惊现杀人命案,我太师府门客亲眼得见凶手面目,却听说是将军府第一丫鬟,玉无双。”
平光义皱眉向身后侍从问道,“玉无双是谁手下的丫鬟?将军府第一丫鬟,我怎不知?”
“是我手下的!”便有一清扬女声即刻应答,众人不由得循声望去,但见将军府三小姐平皎月,一身飒爽昂首而来,眉目间英气逼人。
平光义道,“皎月,你手下做的好事!”
皎月却道,“玉无双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杀人行凶?不知统领可否告知皎月当时情景?”言毕双眼咄咄,直视铁皓雍。
铁皓雍冷笑一声,“我太师府拿人,倒从未听说要什么理由!”
皎月怒道,“堂堂将军府,何人敢放肆!”
双方僵持,一时间众人屏息,莫有敢造次者。
却在这死寂一般的清晨,远远传来悠闲的马蹄声。双方皆循声望去,那愈发行近的马车,赫然是玉麟王的标志。又见玉麟王先行下了马车,伸手扶一个女子跳下,举止间竟颇为呵护。
瑞扬看清那女子,不由得面色陡变,宁儿是何时到了临国?如今,却是将军府第一丫鬟?而这太师府要捉拿她又是所为何事?当下隐去诧异神色,静观其变。
皎月亦变了颜色,却道,“如意,你竟敢彻夜未归!这一次纵有玉麟王护着你,我将军府也要重罚你这败坏门风的贱婢!”言毕手指那方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高声道,“来人,拿下如意,给我先绑进柴房!”
铁皓雍却道,“慢!那玉无双昨夜便是由玉麟王护着,此女子想来……却并不是什么如意罢?”
孟谦见这阵势,知太师府今日拿人是势在必得,然而此刻父王韬光养晦,自己最是不便与太师府起冲突,不若顺了皎月口风往下讲,当下换上了如沐春风的笑意,领着无双边走近边向皎月道,“本王特来向将军府要人呢!皎月妹妹,你这个丫鬟真正是解语花,不若让她跟了本王如何?”
皎月冷笑道,“玉麟王说得容易,要拿人可以,却得先让如意这丫头,受了将军府的责罚才行!”
铁皓雍向孟谦一拱手,“玉麟王,皓雍在此有礼了!只不过这丫头……看来王爷暂时还不能带回去。”
孟谦仍是笑,“怎么,皓雍兄竟要与本王抢人么?”
铁皓雍道,“杀人命案,马虎不得!玉麟王,得罪了!”话音刚落,已然欺身向前拿人,孟谦护住无双后退一步,格开皓雍手掌,怒气隐藏不住,斥道,“你敢在本王手下抢人!”
两人更欲相斗,瑞扬一步上前挡在中间,温言道,“何必为了一个丫头伤了和气。今日不是太师府来将军府擒拿丫头,更不是太师府要在玉麟王手下抢走红颜知己,实在是我临国律法,要擒拿杀人疑犯,还望各位遵律法办事。”
此语一出,将军府与玉麟王都强留无双不得,皎月恨声道,“瑞扬,你偏帮太师府,我临国海军,总有一日要操纵在太师手里!”
平光义扬手掴了皎月一巴掌,沉声道,“将门竟出此逆女!来人,将三小姐送回房!”
皎月喊道,“大哥!我早说过,爹爹和你,都太过信任瑞扬!他不是临国人,他不过是一个异乡人!”
瑞扬却对孟谦道,“老王爷一世无争,想必也不愿看见玉麟王与人争斗。”
孟谦一愣,莫非此人……猜到父王韬光养晦之心?他此刻是在劝自己权衡利弊,莫要与太师府起冲突么?
便是这一个巴掌一番犹豫之间,无双已被铁皓雍擒住。
“公子!”无双由始至终,只喊了这一句。
然而孟谦望着她,竟开不了口阻止太师亲兵。
铁皓雍向诸位拱手告别,扬长而去。
孟谦后退一步,握拳咬牙,耳边仍记得无双的话,“只要能和公子在一起……”
瑞扬略微眯起了眼睛,宁儿……似变了个人呢……
无双被带至太师府中,也不知是一处什么地方,初夏天气里,却仍是阴寒湿冷。
一路未曾挣扎言语,无双敛眉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被押送自己的人一力按倒,双膝跪地,这才有了神色变化,眉眼间写了不甘与屈辱。
抬头见高位之上坐了一个人,须发花白,慈眉善目,脑中却不知为何响起一个声音来,“你家主人,是不是那个胡子雪白、矮矮胖胖,像个不倒翁一样的临国太师?”这声音清脆上扬,与女鬼倦怠缥缈的语调大为不同。无双思忖,这莫非,是自己从前的记忆?
便有一人上前奏道,堂下所跪正是昨夜的紫目女鬼。
无双这才想起来,此人正是昨夜在孟谦独饮之处见过,至于自己是如何到了孟谦之处,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印象。但现下听此人之意,看来是昨夜女鬼趁自己熟睡之际,现身作乱。
座上之人点了点头,声音居然很是和蔼亲切,“那便请‘医鬼’来罢!”
医鬼?无双一愣,蓦然想起皇宫中阴冷幽暗的角落,以及那张隐在阴影中模糊难辨的面容。心却一痛,因想起了他的灰发。
那座上之人向无双笑了一下,以安抚的口吻道,“莫要怕,眼下我还不会杀你。”又似乎很感兴趣,笑问无双,“你的眼睛……只有夜间才能显出紫色来?”
无双道,“那不是我的眼睛。”
那人听了,却似乎更高兴,抚着胡须道,“对对,那是墨邪神兽的眼睛!”
墨邪神兽?似乎在哪里听过。无双有些沮丧,似乎自溺水醒来失去记忆以后,她的命运,便不能为自己所掌控,而这样被人操纵的感觉,却至为陌生。
忽然间很想寻回自己的记忆,以印证脑中不时闪过的一些画面。
她这样想着,木木地被人拉起来,又木木地被人送去了一个房间。房间亦是极为精巧奢华,只挡不住那寒入骨随的阴气。推过门窗,被封住了;探查过房间每一个角落,一无所获。她最后怔怔坐在铜镜前,望见了一个陌生的自己。
连轮廓都渐渐变了啊……这女鬼曾经说过,不消多时,便可以她生前样貌,再不畏天光正气,行走于艳阳之下。
到那一日,到那一日……自己被那女鬼取代,是会变成一抹游魂,还是生生魂飞魄散?
“咚”一声,铜镜一阵震颤,原来是自己想着想着,已拿起桌上一把梳子,狠狠砸向铜镜。
一天一天等死的人,早死与晚死又有何分别?
纵使公子会来救自己,出去……却也是一样的结局。
想到此处,无双心灰意冷,径自蜷缩在床上,想是一夜未眠的缘故,竟就此沉沉睡去。
她是被一声粗暴的推门声惊醒的,进来的人二话没说,拎起她就向外走。行得几步进了一间屋子,那人放下无双便就此离去。
无双环顾一周,只见着一根白烛。烛光甚是微弱,看不清楚屋中摆设,隐约嗅到一缕香气,淡淡浮在空气中。
却听见一声幽幽叹息,有一个魅惑的声音低低响起来,“为什么要被发现?”
“医鬼?”无双脱口而出,这声音,她绝不会认错!
“还不出来么!”声音却骤然冷冽。
无双眼中一圈紫光闪过,先前的神情陡然间变了,竟是拧眉咬牙,恨声道,“从海上起你便不断与我作对,现在诱我出来,莫非是终于想到了让我魂飞魄散的好方法么?”又冷笑一声,“若真有法子,又何必等到现在才说。你心疼她,难道我不知道么!”
“大暑之日,隐必叫你魂飞天外,以解吾恨!”医鬼上前两步,幽暗的烛光下,一半容颜影影绰绰,另一半容颜匿于暗光,然眉眼妖邪,煞气浓重,不是弓梳岛岛主弓梳隐,却又是谁?
无双笑了三声,颇为不屑,“弓梳隐,那日在船上我便与你说过,你强练《弓梳神策》,与上天订下生死契约,阳寿耗损,自练成之日起,不过余下十年寿命。你阴气更甚天下众鬼,大暑之日……难道不是你每年天劫之时么!”
“你不是鬼。”
“笑话!”无双当真轻飘飘笑了两声,“你难道要告诉我,我已修炼成仙了?”
“你是墨邪神兽被封印前仰天长啸的一股戾气幻化而成,因神兽紫目,故此戾气投生人间,亦是生来紫目。而若非用于唤醒神兽,紫目之魂魄是不会消散的,只能孤独无依地一直游离在世间,等开启神兽封印之人找到它,与《墨灵诀》相融唤出神兽。待神兽再次被封印时,新的紫目凡胎又会重生人间,如此周而复始。”
“你是说,我身灭魂在,游荡百年,一切都是注定?”无双变了颜色。
“生死轮回,是人的权利。而你……注定因封印神兽而生,因召唤神兽而灭。”
无双后退一步,满面震骇,继而握拳道,“不错,生死轮回,是人的权利。而你弓梳隐,明明早该在练成神策那日便消散人间,却为何还会续得十年天命?这十年你却能过得逍遥快活,凌驾于万人、甚至万鬼之上,俯瞰众生,操纵命盘!”
医鬼淡淡道,“你不配恨。”
无双仰天惨叫一声,有血泪蜿蜒而下,“我不配,我不配!生来紫目,不是我的错!魂魄由戾气化成,不是我的错!有了人的遭遇人的感情,有了人的不甘人的希望,都不是我的错!却说我命该如此,叫我怎么甘心!”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获得幸福。”医鬼一扬手,陡然间门窗大开,正午的艳阳直射进来。无双猝不及防,痛呼一声,体内清晰可见一抹阴影在挣扎。
便是在此刻,医鬼凝神指尖,一道极细极亮的光,正正晃过无双的眼,却是一根细到肉眼难辨的银针。
眉心有锥心疼痛,然而转瞬即逝。
仿佛自虚空中被强力拉回现实世界,无双恢复了自己心智。然抬眼便见医鬼灰发翻飞在日光之下,她没来由惊呼一声“不要”,已然一跃而起。
与医鬼齐齐摔倒在地的瞬间,无双看见他微微涣散的眼瞳。心中焦灼,伏在医鬼身上为他遮去脸上日光。
仰躺在无双身下的医鬼,双眼迅速回复了清明,只那暗夜一般的眸子,怔怔望着面前逆光的容颜,有片刻失神。
不想让她奔波忧心于《墨灵诀》,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只余四年生命,不想让她……承受生离死别的痛。但就算封印了她所有的记忆,自己盛夏之时的劫难苦痛,她竟仍有印象么?
相思刻骨……料她,亦如是。
无双从未见过如此虚弱的医鬼,在她心中,医鬼已然神鬼难辨。皇宫中匆匆一遇,他伸指凌空一点便可卸去女鬼三月修为,此刻却轻易被自己扑倒在地,灰发枯颜,了无生气。
就在这两两相望间,一个是凄苦,一个是诧异。
医鬼终究闭上眼睛,亦未见有何动作,门窗却齐齐紧闭。
一室阳光,消散无踪。
他轻声道,“你起来罢,已无天光可以伤我。”
无双反应过来,忙忙地从医鬼身上爬起来,刻意避开几步,惊觉颈后一阵森冷,蓦然回头,竟与一双紫目正正相对。
她惊呼一声后退,方看清是一团阴影,似被钉在了墙上,移动不得,满目恨意。
难道是自己体内女鬼……已然被医鬼驱出?无双回头看医鬼,却见他单手撑地,仍坐在地上,嘴角一道鲜红血迹,有血珠一下一下滴落在地上。
心痛如绞。
无双未曾发现自己已经满面泪水,只迅速上前扶起医鬼,抬手为他拭去了嘴角血迹。
医鬼气息微弱,很低很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无双摇头,眼见他嘴角又有鲜血涌出,硬是压下满腔哀痛,颤声问道,“调理伤痛的药丸你一定有,放在何处了?”
医鬼却轻轻笑了一声,仿佛疲倦已极,将头倚在了无双肩上,“没有用的。”
墙上阴影,忽然笑声凄厉,“弓梳隐你说得没错,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获得幸福——包括我,也包括你!”
医鬼极为吃力,却坚持说道,“封她灵力,极为容易;要将她打散,却会累得你也殒命。原本将她抽离你身,待到大暑之日天地阳气至为浓烈之时,是最好的时机,但我……大暑之日,恐力不从心。”说到此处,自嘲一笑,“饶是今日,人间四月,阳气渐盛,我亦只能做到如此……对不起,折你五年命寿。”
无双又为他拭去嘴角鲜血,语带哭音,“无双……感念医鬼一生。”
医鬼却微微一震,继而笑容苦涩,喃喃重复,“感念……一生……”
恰在此时,却听“咄”一声,似乎是有何硬物,撞击在厚重的大门上。
医鬼拂去嘴角血渍,敛去了方才落寞的惆怅,只道,“你走罢。”他褪去喜怒哀乐的面容,美丽,却了无生气,“玉麟王其人,总算不错。虽配不上你,却又比旁人好些。”
无双不知其意,满面疑惑。
医鬼又道,“以下,我只说一遍,你要记得。”
无双脑中一片混沌,但见医鬼神色郑重,已不禁点头。
“太师已集齐三卷《墨灵诀》,只等大暑之日,以紫目祭祀,召唤墨邪神兽。他筹划一生,要的不只是临国皇权,而是整个五国三岛。隐自练成《弓梳神策》,奔波六年,要的也不只是太师项上人头,而是灭临国!故大暑之日,隐必倾力扭转乾坤,叫神兽听命于我,降天灾于岛国临,要其永埋深海!”
说到此处,门上又是极重的一下敲击声,医鬼不理,继续低声道,“不要问我与太师是何深仇,也不要理大暑之日谁主乾坤。平皎月不日将嫁去徙国,你随她离开此地,今生……莫再回来。”
无双愣在当下,未及反应。
医鬼一扬手将门开了一条缝,一线日光照进来,无双本能地挡在了医鬼身前。
待看清进来之人一身白衣却浸染了半身鲜血,无双忍不住惊呼一声,“公子!”
这一声,却叫医鬼一震,抬头看向无双的神色,起了变化。
看着她跌跌撞撞奔至来人身边,泪眼中横眉怒目,依稀可见从前的刁蛮神色,“是谁伤了你?是谁敢伤你!”
医鬼心中甘苦莫辨,虽这一声公子喊的不是自己,这忧心又愤懑的神色,却恰恰仍然是为了自己。
想到此处喉间血气翻涌,忙兀自压下,勉力自地上站起身来。
来人浴血散发,神情狠绝,见着无双无恙,终于长吁一声倚在门边,显然已是精疲力竭,只低声道,“这些不是我的血。”言毕望见医鬼,眼中又闪过一抹杀气,“今日本王杀的人不少,却也不多你一个!你这整日装神弄鬼的家伙,自三年前入住皇宫,本王便知你是那太师的走狗!”
饶是医鬼已然极其虚弱,此刻长身玉立,亦隐隐然泛出一股浓烈的阴森煞气。他冷冷看向玉麟王,并不言语。
无双却道,“公子,是他救了我,他不是太师的人,他与太师……”忽然停顿不再说下去,那“有血海深仇”五个字,生生咽下。
医鬼道,“太师到此刻仍不派兵前来,是因为他信我,信我杀你不费吹灰之力。你为救她闯入此处,一路杀尽看守之人,也算孤勇。你带她走罢!”
孟谦定定望着医鬼,沉吟片刻忽然出手如电点了无双穴道。一手揽住晕迷过去的无双,他沉声问道,“她心中所念之人,口中喊的‘公子’,是不是你?”见医鬼不回答,又问,“她是否将本王……错认为你?”
医鬼转过身去,一头灰发,背影孤绝,“隐背负太多,且只余四年命寿,不能与她携手,是为天意。”
孟谦怒道,“你以为本王愿意做一个替代品?”
“无论如何,你已为她浴血而来。”医鬼淡淡应了一声。
孟谦咬牙,想到此处毕竟不能久留,终究抱起无双,夺门而出。
徒留一室死寂。
被医鬼钉在墙上的阴影早已不再挣扎,此刻她一双紫目追随着医鬼,见他独坐在雕花椅上,自衣袍的宽大袖口中,掏出一支小巧玲珑的墨玉笛来,握在手中,兀自怔怔地看。
“弓梳隐,你有没有想过,比起被你封存记忆,与他人相守白头,或许她更愿意陪着你,哪怕只是四年。”墙上阴影,轻声问道。
医鬼略略皱眉,嘴角苦涩,“我不会给她机会去选择,她只能走我替她选的路。”顿一顿,又低声道,“一切,由隐独自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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