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墓碑

　　世间最毒的，难道不是思念？
　　——题记

　　逆水寒事件，一晃，已是三年之前的往事。都说往事如烟，果然如烟。竟已无人提起。

　　戚少商在追捕犯人的时候，在教穆鸠平处理寨内事务的时候，在和追命喝酒的时候，在很多很多时候，也都不曾想起那一年的事，那一年的人。

　　前两年的清明节，他只在六扇门的花园里坐了许久，给兄弟们敬了些水酒。

　　第三年的清明节，铁手回来了。带给戚少商一封信。

　　那年的清明节，

　　戚少商犹豫了很久，

　　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多洒了一杯酒，炮打灯，坐了比往年更长的时间。

　　靠着石桌，睡了过去。

　　碰倒的酒瓶，滚到桌边，堪堪停住，

　　瓶内的一滴残酒，

　　悬在瓶口，

　　许久未坠，

　　像一滴泪。

　　铁手本不愿回六扇门的，他之前便已经厌倦了，那么多是是非非。把信带到六扇门之后，本只想停留几日，与师父和师兄弟叙叙旧，就离开。没想到的是，有人的动作比他快。

　　看着花园里，石桌下的一小滩水渍，散发着酒味。

　　铁手只能把桌上的平乱珏拿起，放到自己怀里。

　　那封信是顾惜朝用蜡封了，让铁手交给戚少商的。铁手不知道里面说了什么，能让戚少商走地那么义无反顾。

　　其实戚少商也不知道。

　　顾惜朝的信里，不过寥寥数语：

　　大当家的，如果仍当惜朝为知音，可否为惜朝寻一块墓碑？

　　于是，去了连云寨，毁诺城，雷家庄，北上到了辽宋边境，南下转过余杭……

　　每到一处，都会向六扇门通报目前的所在，顺手帮忙解决一些案件。

　　余下的时间，就是寻寻觅觅。

　　寻一块石头。

　　一块可以做墓碑的石头。

　　一块给顾惜朝做墓碑的石头。

　　就这样走了一年多。

　　期间见了很多石头，或粗粝，或精致，却都冰冷。

　　他想，就像这块一样，冰冷。

　　这么想的时候，戚少商正站在一座墓碑前。夕阳斜斜映着，以致于他有些看不清楚碑上的字，眯起眼睛，依稀见是“爱妻晚晴之墓”。

　　抚上石碑，阳光没有留下一点温度。一笔一划，都是沁骨的刺痛。铁手曾说，这是顾惜朝亲手刻的。

　　铁手还说，那个墓穴里，不是只有晚晴一人。

　　铁手没说，他要为顾惜朝立一块碑，刻一行字。可是顾惜朝不让。他只是把那封信递给了铁手，说，让戚少商看了，你和晚晴的承诺就完成了，你不再欠她什么。

　　戚少商不知道这些，看到晚晴的墓，他却知道，顾惜朝不止要他找一块墓碑，还要他把他的名字刻上去。

　　多么可笑：

　　天下间谁会想到，顾惜朝的墓碑，将是戚少商立好的。

　　天渐渐暗了，戚少商最后一次轻抚傅晚晴的墓碑，心里说：

　　明天，你就不会如此形单影只了。

　　转身，进了惜晴小居。

　　灯下，戚少商拿着刻刀，对着上好的青石发呆。

　　到底落下的，该是什么样的字眼？

　　这青石碑，戚少商走遍大江南北，只得这么一块。

　　方方整整，淡青色，和别的青石没太大的区别。

　　可是第一眼看到，戚少商就决定了是它。

　　它那么像顾惜朝。

　　抚上去，竟隐隐有股温热气息，从石中传来。

　　戚少商想，也许这石头是活的，就像顾惜朝的生命一样。

　　皱着眉，觉得刻什么都是矫情。最后决定刻，顾惜朝。

　　刚刻了“顾”字，竟渐渐倦了。眼前模糊起来。说今天要刻好，明天立下就离开的，挣扎了两下，却仍支持不住，一头栽到地上。

　　醒来的时候，听见床下一声叹息。对，床下。自己什么时候躺到了床 上？！戚少商翻身起来，望向叹息发出的地方。

　　那人转过头来，笑着说，大当家的，刻得真不错。快赶上我给晚晴刻的了。

　　顾惜朝！

　　戚少商跳起来，伸手欲抓顾惜朝。却只见青影如鬼魅般飘去，倏然离了丈远。

　　他没死？还是他在做梦？或者眼前的，是他的魂？戚少商越发觉得头重，想靠近，想确定，却迈不出一步。他和他之间，隔着墓碑相望。

　　大当家的，见着惜朝，就犯了头晕？顾惜朝笑着，问得却笃定。看来惜朝真是大当家的一块心病。

　　戚少商摇摇头。这人，数年不见了，怎么话里还是藏着针？是不是不刺他，他就不会感觉舒坦？

　　不知道大当家有没有听过一种毒？

　　什么，毒？他的意思，是他已经中了他下的毒？戚少商细细回想，却根本没有印象。

　　半梦。

　　戚少商没有听说过这毒。

　　半梦，毒发时，昏昏沉沉，头轻脚重，似梦似醒。仅此而已。只不过，中了此毒的人，会见到心中最想见的人。超越生死。如果对方不想见中毒之人，中毒之人毒发身亡。

　　戚少商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现时是什么情形？顾惜朝，据说已经死去的顾惜朝，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他中了毒。

　　他真的大笑出声。眼角却看到顾惜朝的神情透着微微的恼。

　　大当家的不信，是不是？他稍稍歪着脑袋，问。

　　就算我中了半梦，那又是什么时候中的呢？谁下的毒？怎么下的？

　　一年前。我下的。给你的那封信所用的墨，就是半梦。沾上，就是中了。

　　一年前的毒，今天才毒发？

　　因为没有引子。我在晚晴的墓碑上，抹了。

　　戚少商不笑了。他的确摸了晚晴的墓碑。想来，铁手也不会少轻抚那墓碑，可是那封信，他却是没有看的。所以，这毒，是专为他下的。

　　顾惜朝却开心了，走过来，手抚上地上的青石碑。大当家的，这石碑，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戚少商却不料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反正是要死了，还有什么放不下。

　　那你究竟死了没有呢？他问顾惜朝。

　　大当家的反正马上要死了，还问这个作甚？

　　戚少商把之前掉落在地上的刻刀捡起来，蹲在石碑旁边。如果你没死，我就在这里刻上我的名字。如果你死了，我就在上面刻上我们倆的名字。其实，我也很喜欢这石碑。

　　顾惜朝原本在屋里转来转去，此刻却停了下来。大当家的，你……

　　戚少商抬眼，望着顾惜朝，目光灼灼。我要自己下一辈子都记得，不要再信你，不要再被“知音”二字所惑。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也许人临死前，真的会把所有前尘往事一一回味。就连尤知味死前，也要回忆一下自己不甚光彩的人生。戚少商想起了很多人，这些人在脑海里闪过，然后被眼前这个人所替代。

　　这个人说，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这个人说，我就为你奏一曲，以谢知音。

　　这个人说，我这就答应你。

　　这个人笑，恼，怒；这个人拔剑，射箭，策马飞驰；这个人……这个人，在他的梦里，一直没有离去。

　　戚少商想起，如果前一年的清明，他看着那封信，拿着炮打灯的那只手不要颤得那么厉害，心不要那么痛，也许上面那一番决心，会显得更决绝些吧。

　　笑着摇摇头，他望向顾惜朝，我在等你回答。

　　顾惜朝一步一步，走过来，走到石碑边，也蹲下来。我……

　　戚少商伸手，探向顾惜朝。他以为他会像方才那样倏忽飘远，却没有。他的手，穿过他的青衫，穿过他的身体，什么也抓不住。

　　半梦，真的能超越生死。戚少商想。转头，不再说话。专心地刻着石碑。

　　只有石头和刻刀摩擦发出的声音，还有戚少商的呼吸。

　　顾，惜，朝。三个字，慢慢完整。

　　戚少商抬头看着沉默的眼。惜朝，你的名字刻大了，我的名字刻小一点，在你身边，好不好。

　　他唤他作，惜朝。

　　顾惜朝低着头，让人看不清楚表情。隐隐有些喜，又有些悲。站起身，他对着戚少商挥了挥衣袖。大当家的，还早，再睡会儿吧。

　　戚少商再次迷糊起来。迷糊中，他听见顾惜朝说。

　　大当家的，中了半梦的人，会见到心中最想见的人。超越生死。如果对方不想见中毒之人，中毒之人毒发身亡。“半梦”有解药，名曰“半醒”。无形无色，只要对方也想见中毒之人，半梦自然得解。大当家的，惜朝今天很高兴，就让我再为你奏一曲。

　　那琴音，

　　犹如当年棋亭所闻。

　　那年清明节的晚上，六扇门花园里，石桌上那翻倒的酒瓶，瓶口的那一滴残酒，在一年后的现在，滑过戚少商的脸。

　　戚少商后来问过很多人，知道有一种毒吗，半梦。它的解药是半醒。

　　没有人知道。

　　戚少商想：

　　顾惜朝，

　　你，

　　什么时候，

　　再对我下一次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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