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初长夜

　　“这个味道甚好，拿去给太子尝尝。”康熙拿着筷子指指案上一碟火腿。

　　李德全躬身道：“嗻。”一挥手，旁边侍立的两个小太监提了食盒来，将那一碗煨得软烂的火腿放入下层置有炭火的特制食盒之中盖好。我上前接了食盒道：“我去吧。”那小太监望向李德全，看见李德全微微颔首，才将食盒交予我手上。

　　上座的康熙撇了撇嘴：“你个丫头，惯会偷懒。”嘴角却是扬着的。

　　我做了个鬼脸，提了食盒，却还不忘行礼，才转身出门。

　　行至半路，忽觉背后风声异动，猛地回头，却不见有什么东西。两个小太监诧异道：“姑姑？”

　　我心下不安，也只能摇摇头：“没什么，许是我听错了。”

　　太子大病一场，清减许多，面色也有些苍白，不过精神却还好。自康熙四十八年复立之后，太子颇有破罐子破摔的趋势，任由所谓的“太子党”借着他的名头兴风作乱，朝野上下弹劾不断，康熙心里有数，却并不为难太子，只是将作乱之人，关的关，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我知道太子是为什么事赌气，也知道他其实不想再做太子，只是康熙精心培养了这么多年，怎能由着他的性子，说不干就不干？

　　太子见是我，面上浮起一个苍白的笑：“夜儿来了啊。快来坐。”说着放下手里的书。
　　我伸手接过食盒，挥手赶小太监出去，原本在屋角眼观鼻鼻观心扮壁花的张大年甚是乖觉，跟着小太监出去，还顺手关上门。
　　清场完毕，太子眼中方有笑意流出：“夜儿，我见到他了！”
　　我一愣：“谁？”旋即想起，玲珑阁的日报，说前几天太子出宫去赴恒亲王胤祺的宴，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人，此人进了太子的马车，一直随太子到了皇宫门口才下车。
　　我心知肚明，此人与太子绝无可能，除非，太子肯抛却这场盛世荣华，抛却他触手可及的那个位子，抛却君父，家人。就算能将这些通通放下，随了那人去做逍遥二仙，第一个不放过他的恐怕就是康熙，再者，未来的上位者也未必肯放过他。

　　“二哥还是不要再想了。你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狠狠心说道。长痛不如短痛，还是不要抱这种痴心妄想的好。

　　太子却上前一步，握着我的肩：“可是你会帮我的对不对？他说你可以帮忙的！”眼里有热切的期望。
　　我一阵晕眩。那人真是……怎么连这个也告诉他！冷汗涔涔而下：“你想怎么做？”
　　太子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扮成太监，跟着你出宫去！”
　　我只觉天旋地转，脚都有些站不稳：“那出宫以后呢？跟他双宿双飞？让你宫里这些奴才承受皇上雷霆之怒？让你福晋儿女无依无靠？”
　　许是我的脸色太过苍白，吓到了太子，他扶我慢慢坐下，声音凝重：“前半辈子我在这个巨大的黄金牢笼里，步步为营，时时小心处处在意，可是现在，我遇上了这样一个人，我想要跟他在一起，无拘无束地在一起。太子这名分束缚了我半辈子，可是我不想下半辈子也这么过！认识了他，我才知道，原来人，是可以这样活的！前半生，步步为营，后半生，我要过想过的日子！什么权位富贵都是虚的！只有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才是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

　　太子会说这种话，是杜云峰暗示他，我可以帮忙，但是，老爷子知道么？他会同意太子这么做？

　　心里乱的很。康熙的样子，分明是已经知道太子有问题，可是太子以为他爹不知道。

　　帮，还是不帮，这是个大问题。我这只小蝴蝶扇了一下翅膀，就能改变历史？若是历史偏了呢？21世纪的那些人该当如何？

　　还没等我纠结出个头绪，出事了。大事。太子失踪了。

　　我当时正拿着一张京城的地形图在研究，带太子出宫以后要躲在什么地方。我是不会带他出城的，就躲在城里，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嘛。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我皱了皱眉，谁敢在这个时辰这样喧哗？
　　一队御前侍卫破门而入，领头的一挥手，脚下不停，朝着桌子去了，看见桌上的地图，眼里闪过一丝阴狠：“抓起来！”
　　满屋子的侍卫齐齐应道：“嗻！”
　　我手臂一痛，却是两个侍卫扭住了我的胳膊，我用力挣了挣，如铁桶一般，怒道：“你们可是隆科多大人的手下？！不知这大半夜的冲进我房间，是何道理！”
　　那领头的轻轻一笑：“姑姑不必疑惑，到了皇上面前，自有分晓。只是此刻，却要得罪了！”
　　一挥手，众侍卫推推搡搡，将我推出门，拥至御前。
　　康熙脸色凝重，看见我进来，将手里的茶盏重重顿在桌子上：“放开她！”
　　身后侍卫放开手，我揉了揉酸疼的肩膀：“皇上吉祥。”
　　过了片刻，却不见叫起，我低着头，心里嘀咕，老康这是怎么了？
　　倏忽一人走过来，抬起我的下巴，那手上的力度，让我毫不怀疑，要是我的骨头再脆点，我的下巴就碎了：“说，你把太子藏在哪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太子自己走了？下巴实在太痛，眼泪都快要流出来，康熙一只手还捏着我的下巴，面色铁青，眼里有掩不住的杀气：“你把太子藏在哪里！”
　　我使劲摇头：“我不知道……太子要我帮忙我没有答应……好痛……皇上你先放开我……”
　　康熙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再问最后一次，你把太子藏在哪里？！”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那眼神，似是要将我撕成碎片。
　　我依然摇头：“我真不知道……都是你说我才知道他走了……”
　　康熙恨恨地放开我，眼里有决绝和失望：“恃宠而骄，你也太无法无天了！来人，给我打！打到她招认为止！！“
　　一旁的小太监应了一声，迅速抬了一张春凳过来，身后的侍卫将我狠狠按在春凳上，我这才惊醒过来：老康这是玩真的！急急叫道：“皇上！皇上！我是真不知道！太子问过我，我没有答应帮忙！”
　　康熙举起手里的地图：“那么这个呢？你怎么解释？！偌大皇宫，若不是有你帮忙，他怎么出去的！”
　　我顿时无言，难道我告诉他，我本来是想看好路线，才带着他儿子逃跑？忽然啪的一声，臀部剧痛，板子已经开打了，我下意识地就想躲，可是那两个侍卫的手如同铁箍一样纹丝不动，偷偷抬了眼看李德全的脚，外开内合，很好。板子下得极快，须臾之间我已挨了七八下，肚子却开始丝丝的痛，有些热热的东西涌出来。不是亲戚造访了吧？这次迟了这么久，偏偏在这么个尴尬的时候来……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我在心里哀叹一声，眼皮却越来越重，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就像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渐渐流失一样……我不会死了吧……能回去吗……

　　丹陛之上，站在康熙旁边的李德全心里急得着火一样，脸上却不露半点声色，这个丫头也真是的，就算不知道，也拿话支吾过了，哪能这样跟皇上硬碰硬呢？看看给打得！
　　血慢慢滴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渐渐地越流越快，片刻之间，地上已汇了一小滩。李德全瞄瞄康熙，又瞄瞄正在挨板子那人，忽地觉着有点不对，走上前躬身轻叫道：“皇上……”
　　正在看地图的康熙怒目而视，李德全恭敬道：“主子，能否将板子暂且停一停？”
　　康熙皱皱眉，李德全跟着自己几十年，做事极有分寸，今日如何……极其不耐烦地挥挥手，继续看地图，像是要从这地图上找出太子的藏身之所一般。
　　李德全又躬躬身，走下丹陛，挥手叫停，凳上之人已晕了过去，气息微微，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眉头犹是皱着，像是承受了极大痛苦一般。按理说，今日自己暗示，外开内合，就是看起来重，其实并未用多大力，掌板的太监受过特训，能将稻草打烂，稻草之下的豆腐却完好无损，外人看不出来，可是这丫头……板子停了，却还血流不止，难道是？李德全一念及此，不由得大惊，快步走向前去：“皇上，长夜……只怕不好了……”
　　康熙放下手里的地图，走下台阶。李德全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康熙变了脸色，紧走几步，只见地上的血滩越来越大，似有源源不绝之势，心里慌起来，这丫头向来惜命，挨了板子还说不知道，想必是真的不知道了，本就没想着要她怎样，只不过逼一逼，看看能不能找得到太子，谁知误打误撞……老四这次必定要埋怨自己了。心里想着，嘴里一叠声地叫：“快都停了，去叫太医来，快！”
　　身边一个小太监得了令，飞奔出去。康熙看着这个趴在春凳上的人，心里忽然有些后悔，其实不该对她动粗的，只是自己一知道太子失踪，第一个想到她，又想着她这么帮着太子，是不是想扶持老四上位？一想到她为了帮老四，不惜背叛自己，心头的火就忍不住往外冒。康熙一声长叹，伸手将凳上的人翻过来，抱在怀里，太医快来了，总不能在这里把脉，一动之下，有个黄澄澄的东西从她怀里掉出来，跌在地上，“叮”地一声轻响。李德全走上前去，捡起来，脸上很明显有了讶异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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