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雪

　　江南解家，算是个百年世家，凭借的不是雄厚的地产，不是世世代代的人臣将相，而是美女。
　　仙鸿建国十七世，十七代帝王中，有七代的君王都曾娶到解家的女子，或为妃子或为荣华，或为贵嫔或为婕妤，虽说至今都没有母仪天下的解姓女子，但在一般世家中却已有了不可小觑的势力。
　　而到了天霖四年，解家的二小姐月容已满十六，如出水芙蓉一般，名艳天下。
　　此时的穆青云也不过二十岁，却因那率性自如的分花拂柳剑法在江湖闯出了不小的名声，只是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人，遇到了几个狐朋狗友吃饭喝酒，聊天间谈到了解家的二小姐，见几个纨绔子弟对那女子如此的推崇，年轻气盛的他不由也起了好奇，于是趁着夜黑风高，窜入解家的后院。
　　没什么好意外的，有句话不是说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被她的美丽才情吸引，她为他的俊秀洒脱折服，心便这么萌动了开。
　　他夜夜为她翻墙，她日日为他不眠。
　　只是，因为羞涩，因为自尊，他们谁都没有说出心底的话语，就如最为暧昧的朋友般，他看她作画，她看他舞剑，他们一起畅谈心中的梦想，分享各自的秘密。
　　时光荏苒，转眼过了一年。
　　她愈发的离不开他，时时刻刻都等着他对她吐露心声。
　　心像是被什么灼烧了般愈来愈热，强烈的渴望和不安折磨着她。
　　而他却渐渐淡了。
　　他来的次数由最初的夜夜都来，到三五天一次，再七天一次，到后来，只半个月才现身一次。
　　她不是没有小心的旁敲侧击过，但见他含糊不语，也心中有气，不再多问。
　　到最后，他们甚至连话都没了。
　　两个人坐在草地上，看漫天繁星，月色洒了一地。
　　她看他棱角分明的侧面，看他已被江湖磨平的衣角，看他满面的漠然。
　　心极痛，再慢慢麻木，最后烂成了一滩死水。
　　三个月后，慕容家主来提亲，解家大喜。
　　月容的姐姐月琴已进宫为妃，享受着万般宠爱，此时已没有必要送月容去皇宫。而慕容家无疑是仙鸿国颇有分量的家族，门当户对，家底殷实。
　　婚期很快就定了下来，四个月后。
　　而解月容只是微微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下来。
　　事实上，就算她不答应，也不会对结局产生什么影响。
　　于是解家一下忙碌了起来，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等这些一步步的做下来，便已入秋，快到出嫁的日子了。
　　而解月容，不是不心急，不是不难过，却被他的消失而彻底死了心。
　　这四个月间，她日日夜夜在院子里等待，甚至好不容易睡着，只一点风吹草动便能让她匆匆起身，小跑向院子里，再怅然若失半天。
　　大红喜袍，大红喜字，这个本该晴朗的充满了喜气的日子，却是她人生中最为苦痛的一天。
　　她把眼泪吞在肚子里，把一切一切的相思烧毁在内心，再平静的上了轿子。
　　她暗暗告诉自己，那个解月容已死。
　　从此这世上，只余下一个慕容夫人。
　　婚后的生活非常平静，慕容司待她很好，吃穿用度从不缺，住最好的屋子，有最好的丫头，每日都会陪她用早餐，同她聊天。
　　而她也正如他所希望的那般，闲暇时分一起下棋，作词，为他作画，弹琴。
　　然后再抬头，相视一笑。
　　好一幅举案齐眉的和谐景象。
　　在外人眼中，她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她将一个大家操持的井井有条，她与慕容家主感情极深，一切都再完美不过了。
　　只是，她一直没有孩子。
　　三年后，慕容司娶了一房小妾，随后生有一女。
　　再两年又是一房，次年生下一子。
　　而她，仍旧稳稳坐着正房的位子，没有孩子又如何，慕容司像从前一般待她。

　　在她嫁入慕容家的第十年的春日，一个温暖的午后，她坐在院子里，遣开丫鬟小厮，静静地刺绣。
　　岁月的沉淀让她的眉目已有了丝丝皱纹，却丝毫不减当日的美貌。
　　鲜艳的海棠花褪了昔日的艳丽，逐渐变得温润平和，兀自站在那里，已让人生了亲近之意。
　　似是累了，她抬头，扶额。
　　瞳孔瞬间放大。
　　岁月飞快的退后，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谁在梨花树上对自己笑的开心？是谁扰乱了她平淡的心，再毫不自知的离开？是谁让她尝尽了世间的苦涩，让她磨练出一颗圆润的心？
　　穆青云轻轻从树上跃下，他已不复少年时代的率性，举手投足间已有大师风范。
　　“你……”她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
　　“小容，我们都老了呢。”他突然道，咧嘴笑笑。
　　“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啊！”穆青云走近，深深看着她，“这些年，慕容司待你可好？”
　　“夫君大人待我很好。”她敛了眉，敛去所有的波澜，淡淡道。
　　“那就好。”他点头，沉默了。
　　一时间只听得见鸟叫。
　　“这个东西你收好。”他突然扔给她一个小瓶子，轻轻地，掂量不出里面装了什么。
　　她疑惑的看着他。
　　“遇到危险地时候打开，无论多远我都会知道并赶回来。”他不看她的眼睛，转身。
　　“为什么？”她的声音突然变大，变得尖锐，“给我理由！”
　　“小容，这是我欠你的啊。”他仍旧没有回头。
　　手指紧紧抓住那个瓶子，深深地呼气再吐气，她厉声道：“当年的我没法问清楚，但是今天你要是不说明白，慕容家可不会轻易放你走！”
　　他笑出了声，望着澄澈的天空，“小容还是如当初一般任性呢。”回头，“你真的要知道么？”
　　她直视他的眼睛，重重点点头。
　　他微微闭上眼，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情绪，再睁开，又带上了她所熟知的笑意。
　　“我二十岁的时候听说了一个女孩，听说她很漂亮，又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世人都说能娶她是最大的幸福。于是我便在夜里溜进她家，躲在她院子里的一棵梨树上，想知道她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美好。
　　那个晚上，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裙，坐在院子中，正抱着琵琶兀自发呆，月光下她的脸隐隐浮现，让我惊呆了。她很美，比所有人想象中的都要美，我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的生活都白过了，于是我失了神，从树上掉下来，被发现了。
　　她没有惊叫，也没有叫人来把我赶走，只是愣愣的看着我，突然笑了。
　　我们成为了朋友，我们无话不谈。让我惊异的是，她不但有着让所有人都自卑的脸庞，更有着干净美好的心，她懂我，愿意听我天南海北的扯，更偷走了我的心。
　　我很喜欢她，不对，我爱上了她。我用我所有的时间想她，我想跟她在一起。
　　可是我很快就发现，她的生活，她的世界，我根本给不起。我有的只是几套剑法，江湖中的虚名，和流浪的心。
　　这样的日子有我一个人就好，我不想让她过。
　　我知道她也是喜欢我的，但一想到如果我不顾一切的带她走，她背负的将是背叛家族的罪，她要过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与她在一起的是个随时都会面临死亡的男人，我便心如刀绞。
　　思来想去，我决定离开。
　　离开的话，她仍旧能够回到她原来的生活，这份痛苦，我一个人背就好。
　　但是我发现做起来很难，一天不见已让我坐立不安，更何况长久的分别，我遏制住自己，只在暗处默默的看着她，看着她因为我日渐消瘦，看着她眼中的绝望，那些日子，真是要活活将人逼疯。
　　然后我得知了她要成亲的消息，它终于逼我离开，门当户对的幸福，我根本无从阻止。
　　我离开了国家，到处云游，而心却一直在她那里，从来都没有回来过。
　　过了十年，我遇见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最终我还是回到了国家，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我想保护她，我想她过得好好的。”
　　“我想见她。”
　　“我只是想见见你，小容。”他笑，再一刹那，人影一闪，消失了。

　　她怔愣在原地，很久很久，突然腿一软，跪在地上，放声痛哭。
　　很久很久了，她在慕容家从未有过一丝过激的情绪外泄，她那么端庄，那么优雅，心已钝的如同木头，什么都进不去。
　　可是今天，她哭的却是这般放肆，像个孩子般。
　　她的青春，她的桎梏，她的任性，终于随着这场泪终结。
　　她终于告别了她最初的爱。

　　一墙之外，慕容司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似是想笑，却又充满了无奈，听着院内的哭声，内心一片柔软。

　　他知道她的心房开了，他努力了十年，他终于有机会住进去了。

　　一年后，慕容夫人有孕，在雪夜降得一女，全府大喜。
　　随后，便是那场铺天盖地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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