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

　　“你是谁？”
　　树下的小男孩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清澈，表情却是不符年龄的淡定。木魅透过斑驳的枝叶间就看见这个景象。春天有点让人想要好好睡一觉，于是还有些混沌的木魅笑了笑，扯了扯有些敞开的衣襟：“你猜猜？”
　　小男孩不做声，也没有动，歪着头想了想，说：“你是这棵樱花的木魅吧？”出于礼貌的缘故用了敬语的词尾，语气的肯定却是被听了出来。
　　“哦？”木魅觉得有趣，眉毛挑了挑，“你怎么就知道我是木魅？”
　　“因为这是我家的领地，所以你不可能会是外人。”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根本没人能上得了那么高的樱花树。”
　　木魅看着他老成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了。他从树枝上跳下来，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好厉害呀，我是木魅，那你是谁？”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说：“我是源秀和。”
　　原来竟是当朝公卿的孩子。
　　木魅伸出手折了一枝含苞的樱花，递给秀和：“喏，秀和小朋友，这个权当见面礼了哟。”
　　是很漂亮的樱花，秀和接过来，看了很久，然后忽然想起要回礼给木魅，最后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礼物，一脸为难地看着木魅：“今天出来的很匆忙，没有带上礼物，还请你见谅。”
　　木魅想了想，对方是个小孩子，却还是自己所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并不惧怕也不可以讨好自己的人类，那就不要礼物了吧！
　　天色渐晚，木魅笑着问秀和小朋友：“你觉得什么时候走比较合适？”
　　源秀和说：“等我下次再来哦。”
　　答非所问嘛，可是对方已经小步跑开了。木魅打了个哈欠，重新回到樱花树的枝干间，寻了一处兀自躺下睡着了。

　　“你真的都不想要个名字？”
　　木魅看着眼前吃着和果子的少年。因为身体有些弱的缘故，公卿就暂时让儿子住在这里，安静的环境大概对养好身体十分必要。若是被公卿知道他心爱的小儿子每日去山里来看一只木魅，是会砍了自己的原型呢，还是来参拜求他世代兴旺呢？
　　秀和把一个白色的和果子递给木魅，木魅咬了一口，淡淡的糯米香。
　　“妖怪的名字都很重要的，而且得是约定了契约的人才能起，我怎么给自己起名字啊。”
　　秀和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可以给你起一个名字。”
　　木魅伸出手弹了秀和脑袋一下：“等你有资格和我定了契约再说吧！”
　　这时候秀和就会眯起眼睛，右手揉揉脑袋，咕哝上一句：“喂很痛啊！”和他表现出来的成熟老道那么不符，看得木魅在一旁笑个不停。
　　木魅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眼睛细细长长，眼角上扬，比女孩子还要秀气一些。木魅是不会老的妖怪，至少在秀和的记忆里，木魅和第一次见到他一样，有些瘦，但很白皙，透着一点粉红色，像樱花一样。秀和心里没来由一阵欢喜，顺势伸出手臂揽住木魅，下巴压在木魅的头顶上：“不许笑啦！”
　　木魅在秀和的怀里并不老实，还是咯咯笑着。
　　“别动，别动。”收紧手臂抱住他。
　　秀和因为身体弱的缘故并不是在繁华的地方生活，并没有接触过同年龄的小伙伴，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机会接触热闹喧嚣。木魅是他的最亲密的朋友，也只有木魅能给他这样的陪伴。秀和抱紧木魅，手指轻抚着木魅的头发，低低对木魅说：“要是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木魅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秀和的背。这怎么可能呢？他对自己说。木魅和秀和不一样，他是树灵，见证了太多的时间变迁，所以他知道失约并不能单纯地责怪，相守也不必单纯地欢欣。他甚至敢断言眼前这个抱着自己希望自己能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少年，终有一天会自己离开，因为人和妖怪不一样，人会忘记，会老，会死，会在有限的短暂时光中改变。
　　随后木魅轻轻从秀和怀中挣出来，随手把一枝樱花别在秀和的襟口：“你觉得什么时候走比较合适？”
　　然后在秀和走了之后，环保住自己。木魅觉得这样温暖些，他同样觉得自己怀中残存的秀和的气味是那么温和，像春天盛开的花朵。
　　人会在短暂的生命中寂寞，那么拥有漫长生命的妖怪呢？

　　于木魅不过是一转眼的时间，秀和已经褪去了尚显青涩的外表。他长得更高了，身材颀长，继承自母亲的容貌让他非常英俊，穿着公卿服十分英挺。他是平安朝的当朝公卿源氏秀和，出身高贵，虽然柔弱但是却很老成，安静。
　　但是在木魅看来，秀和却和当年那个在树下叫他的小孩子差不了多少——要差也只是身高而已。十几年的时光可以把一个小孩子变形成比自己还高的英俊青年，却只让木魅的头发稍稍长长了那么一点。
　　秀和回来看木魅的时间已经不入他小时候那样频繁，他在江户继承了源家的府宅，回来的时间就相对少了很多很多很多。木魅挂在树枝上翻了个身继续睡。春困大概是全民性质的运动，不过春天来了，秀和也就会回来看樱吹雪了。

　　他也确实是被秀和给叫醒的。树下的青年温润如玉，双手合拢在嘴边，大声叫他：“木魅！木魅！”木魅着实给惊了一跳，恍恍惚惚间翻个身就从树枝上滚了下去，直到落进一个略显单臂却温暖有力的怀抱，睁开眼睛看了看笑着又带了一丝无奈和责怪的青年，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好啦，快起来啦，你重死了。”
　　不理他。
　　“？？？真不起来？”
　　不理他。
　　“那...不起来我要吻你了？”威胁么？
　　不理他，甚至挑衅一样在他怀里找个更靠近他的位置。
　　下一秒真的被吻了。装睡的计划一下被打乱，木魅睁大着眼睛，呆呆地看眼前笑得春风满面的青年，秀和却并没感觉有什么异样似的：“说了要你起来啊。”
　　没办法继续赖在这个怀抱里，木魅落在地上，在心里暗暗叹息：原本单纯的小孩就这么给变成了腹黑公卿呀！
　　他已经习惯了容让这个外表比自己要年长的小孩子，不能否认其实自己也是喜欢他的，在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只是好奇这个小孩子是哪里来的，他已经经历了太多这样类似的事情，人与人之间尚且有擦肩而过这种事，何况是人与妖怪之间。真的是寂寞了，所以忍不住没藏起来，想和他说说话。谁知竟能和他相互陪伴着走过十几年的岁月，秀和的温柔，善良，偶尔带一点点小坏心眼儿......一点一滴都在这些时间里汇聚成一条河流，支流清晰，明亮。
　　眷恋着他的怀抱的自己，大概就是那时候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他的吧？
　　这大概是最让人不能理解的事情，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木魅想，秀和大概和自己是一样的想法。他们谁都没有说，可是谁都知道自己喜欢他。能遇见这样了解自己心事，或者说有着和自己同样心事的人真是幸运。
　　秀和牵起木魅的手，十指交结。
　　“一起回去吧？”
　　木魅没有做声，也没有用力握住秀和的手。这条路是那么熟稔，闭着眼睛也知道它的尽头是源家的宅址。木魅悄悄在心里问自己，秀和是不是明白自己所想，毕竟太久没有与人类相处，木魅不敢保证自己的迟钝的，木讷的，甚至有些置之不理的交流是不是真的能传达他真正的感情。
　　并不是不喜欢。
　　“在想什么？”秀和侧过头来，夕阳的余晖洒在他英俊的侧脸，素色的衣服像是镀了一层暖金。木魅抬起头来，秀和看着他温柔地向他笑笑。木魅觉得他是理解了自己的，并不是期待一个时间的承诺，而是约定了在你身边的每一天都会好好地珍惜。
　　“走吧，我想吃和果子了。”木魅的句尾还是和古早之前的古日语有点像，秀和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木魅愣了愣，跳起来敲秀和的头：
　　“全部都是我的！你不许吃！”

　　“听说源公卿家有棵七重樱十分漂亮？”
　　秀和心中一滞，却不得不恭敬地回答：“不，只是普通樱树而已。”
　　天皇似乎并不在意秀和的回答：“刚好，新建的庭院里缺了一些树，本想栽种梅花，可是梅花实在不能体现我们特有的精神，况且冬日赏梅风雅是风雅，只怕没什么人有兴趣吧。”
　　秀和揣测天皇的意思，越接近答案越难以想下去。
　　天皇看着他：“源氏。”
　　秀和回答：“在。”
　　“你的意见呢？”
　　“是极，想必冬天赏梅是勉强了些...”
　　坐在前方的华贵男子似乎觉得意思已经足够充分，若是再说下去便要折损颜面了。
　　秀和跪在下面，只听见远远的一句：“那便赏樱吧。”
　　秀和着急，忙站起来：“不可！此樱对我意义深重，还望...”
　　天皇看着秀和，眼睛里带着一丝戏谑：“莫非源氏是建议，动用百姓之力，搜刮百姓之财，尽夺百姓之爱？”
　　“不敢。但樱树想必也有自己所爱之地，陛下这样决定是否有些仓促？”
　　“哦？仓促？”纤长的手指把玩手中的牙扇，扇子背后的眼睛促狭而目光精准，“吾贵为天子，只要不是上天不肯，恐怕没什么仓促可言吧？还是——”语气渐渐渗出一丝丝的不悦：“源氏有相对不那么仓促的决定？”
　　手指用力，已是深陷掌中。
　　许久之后，年轻的皇帝陛下悠悠叹了一口气：“源氏，怪只能怪我国文化根基的浅薄，而我已承百姓黎民恩惠甚多，要我再从他们手中夺取，实在不忍啊！
　　无论如何，你要记住你是这个平安朝的公卿。”

　　“对不起。”
　　木魅站起来顺了一下头发，顺便把衣服上的细小褶皱给抚平。最后抬头看了看面前因为为难而低下头的男子，这个他深爱的男人。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声音带笑，和平时一样的柔和，“天皇的意思，又有谁敢不从，自古都是这样子，我知道的。也好在人世间的时间似乎总过得比较快，放心吧，我不会记挂什么的。”
　　秀和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木魅笑了，伸出冰凉的手指制止了他的声音：
　　“我好像一直要你给我起名字吧？其实也不必了，你会忘记，会老，会死，最终它还是回归到一个无可解的秘密。”想了想，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你还是不要给我起名字了吧。”
　　有阳光渗透过参差斑驳的枝叶，洒在木魅的脸上。他像樱花一样，只是清秀的模样，却有让人想停下来小憩一阵的平静力量。秀和觉得那一瞬间木魅在笑，和他们初见时一样，只是一个还是安静柔软的少年，另一个却是有着重重心事，哀伤的当朝公卿。
　　“我已经活得足够久远，喜怒哀乐也都无所谓遗憾，然你还有很长的生命。抱歉我不能再陪你打发闲暇的时光，请你一个人也要快乐地生活。
　　无论如何，你要记住你是这个平安朝的公卿。
　　谢谢你，陪我度过那些寂寞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时间。”
　　早就看见了必须分别的剧情，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是自己先退出他们的故事。
　　其实心里是有点不甘心的，然而怎么会有人会在意一棵树的想法呢？木魅自嘲地笑笑，他已经一个人在这里看了不知道多久的沧海桑田，这样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他幻想着江户的街道，形形色色的人，一片一片的屋瓴，还有当朝的天皇，欢乐的孩童，老叟......
　　木魅伸出手去，把一枝盛开的樱花递给秀和：“最美丽的花朵往往最靠近凋落，倒也不必值得惋惜。你觉得什么时候走比较合适？”
　　他的手一直是有些凉凉的。如果他不是木魅该多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这样他们就有时间，有机会，有可能，度过更长的时间，穿越更多的山水，看遍更繁华的人间。
　　可是能遇见他，喜欢他，即使只有这短短的时间，秀和并不后悔，他想木魅应该也没有后悔吧。
　　秀和接过那枝樱花，他知道，他和木魅，再也不可能见面了。

　　三月后，一株七重樱植入江户，五天后樱花盛开，之后一夜凋零，是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
　　人们都说那一晚的樱吹雪像梦幻般华美，简直是人生不可多见的景象。这个江户沉浸在安宁祥和之中，江户的街道，形形色色的人，一片一片的屋瓴，当朝的天皇，欢乐的孩童，老叟......
　　年轻的公卿端起手中的茶，一口一口喝，小口喝，慢慢喝，像是在品尝这个太平盛世的景象，像是在怀念木魅古日语的每一个上扬的尾音音节，像是在咀嚼曾经他和木魅在一起的，那纷纷扰扰的十几载时光。

《二》
阿苏的米妙同人文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