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天气

　　体育课教室里没人。黄又青一个人窝在暖烘烘的教室里，就像是被包裹在鹅绒毛毯里。

　　林午出事以后大家突然都安分了许多，没人敢在黄又青面前嬉皮笑脸插科打诨。
　　一整天他都躲在教室里发呆，没跑操，没吃饭，没上室外课，几个任课老师都看出他情绪不对，干脆避开了这个烫手山芋。
　　化学老师是唯一一个点名的人，结果黄又青一言不发，黑着脸哐当一声摔门而去。去后门口自己罚站了。

　　最后一节课，他冷着脸直接踢了一脚后门，砰的一声，教室原本嬉闹的人立刻噤声，仅剩下几个在教室里玩的女生虽然不满但还是立刻战战兢兢往外走。

　　除了他们国际班其他班级都放学了。他一向睡眠浅，门外轻微的动静立刻唤醒了迟钝的机能，他本能地想伸个懒腰，胳膊已经被自己压麻了，肩膀和膝盖关节里后知后觉像是有大股的酸涩苏醒过来，但是不妨碍某种莫名的舒适感在四肢百骸蔓延开去，脑袋里的浆糊也被倒空了一些，格外清爽。

　　他像猫一样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表达自己松散的愉悦，胳膊用力向前舒展。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能逃离现实。

　　肩上披着的校服就滑了下去。他回过神来，慢吞吞捡起来，扫了一眼标签上写得张扬舞爪的名字，林午 。

　　像个始料未及的闪电。

　　他下意识看看身边空缺的座位。恍惚了两秒，他又掉回到了现实。

　　黄又青沉默着用力地衣服摔在桌上。

　　“哎，你是不是还不舒服啊？”

　　一瞬间黄又青以为自己耳鸣了。

　　刚刚抬起脸，还没回答，前面的脸忽然凑近了许多。清秀的眉眼因为难得的认真显得有些动人的脆弱，黑亮的瞳孔这般青涩明亮，里面盛满了忧愁和担心。

　　黄又青愣住了，继而希望落空的痛感迅速涌上来，带着深重的怒气。

　　裴言一脸忧心忡忡，伸手摸他的额头。

　　“你脸色不太好。”

　　少年温暖的指尖在滚烫的脸上像是极为温和的爱抚，黄又青忍不住僵直了身体。

　　黄又青现在心情有点微妙，可能是真的睡糊涂了，浑身上下都酥麻麻，他有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想要用脑袋亲昵地蹭那个人温暖的手掌。

　　然而一丝混在了羞恼和悔恨的情绪像浑浊的潮水涌上心头。

　　下一秒，黄又青伸出手用力地把那只手打下来。

　　他拉下脸，眯起眼，眼神中带着几分冷意和警告。

　　“关你屁事。”

　　裴言舔舔嘴唇，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

　　一整天，他终于找到时间和他呆在一起了。
　　这一整天他都在听各种传言各种调侃，一个小混混的车祸调动起多少张无聊的嘴，生死未卜但无关痛痒，意外现场被多少人绘声绘色地描述，大家打着赌猜国际班那个不好惹的黄又青要怎么为他的小弟“报仇”，这个很酷很雷厉风行的混混头子的事迹又被翻出来添油加醋。

　　此刻裴言看着眼前的人，一如既往，早熟而漠然，像一个坚硬紧闭的蚌，就像所有人口中描述的那样。但是心底却又软得一塌糊涂。

　　“你今天都没吃饭吧？”

　　“你到底要干什么。”
　　黄又青不耐烦地盯着他。

　　“一会儿......我等你一起回家吧。”
　　裴言小心翼翼又慢慢吞吞地说着，虽然心里已经恨不得把对面的人牢牢捆住然后栓在裤腰带上。

　　他提心吊胆了一整天，坐立不安，就怕黄又青冲动会去找尤蒙然的麻烦，幸好学生会的同伴说尤蒙然今天去外校参加数学培训，早上在教室里扔下书包就离开了，几乎所有的课都请了假。但是放学以后的冲突就很难控制了。

　　黄又青疑惑地抬起眉毛。

　　裴言豁出去了，“我、我、我、我害怕......昨天太吓人了，我心里害怕。”

　　害怕为什么要一起回家。
　　跟黄又青又有什么关系。

　　黄又青没说话，他没那么好忽悠。

　　“我害怕，所以......我想你陪我一起回去。”

　　“陪陪我吧，求你了。”
　　接近一米九的大高个说这样的话总是有些怪异，但是裴言的语气太过诚恳了，几乎是红着眼眶。

　　黄又青面无表情，微抿薄唇。
　　他根本不是害怕，是安抚。是一些让黄又青那么困惑的来路模糊的安抚。

　　但他还没仔细思考，恰好有人推开教室门走进来，立刻起身往外走。

　　裴言立即跟上。

　　黄又青下意识愣住，回头颇为警惕地看向他。

　　裴言自然而然地脚步一滞。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我、我在校门口等你下课。”

　　看着裴言慌张离开的背影，黄又青突然后知后觉想起那天林午神神秘秘让他去帮弟弟搬东西。

　　林午笑得贱兮兮。
　　黄又青心中有了些许模糊的猜测。
　　如果不是......自己应该能够早一点遇到林午，或许就不会出事了。

　　***
　　过条马路，拐过弄堂，远远地尤蒙然甩着一串叮铃铛啷的钥匙流里流气地走进校门。几个在门口抽烟的小混混看到他立刻又黏上去。

　　尤蒙然压根没想到会碰到裴言，直接愣住了，继而想到是放学的时候了。

　　裴言没有慢下脚步，背着书包往小门口走，眼神冷淡到极点，仿佛隔着千万距离。

　　“哟，这他妈不是......”

　　“人家大人物谁不认识啊。”

　　“副主席了不起哟。”

　　他不会搭理垃圾的。裴言收回眼神，面无表情地路过他们身边，耳边立刻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知道又说了什么恶心的东西，几个人脸上浮起讥笑，又凑在一起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裴言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尤蒙然才像慢慢解了冻，继续手指上晃荡着钥匙走过去，一脸嫌弃地说：“得得得，有什么事赶紧说啊，最近怎么老烦我，被我们班主任看到，我撕了你们啊。”

　　“哥，林午死了没有、”
　　一个满脸痘戴着眼镜的矮子凑过去。

　　“不知道，他死不死跟老子有什么关系。”
　　尤蒙然被刚刚那一眼寒意看得心烦意乱，语气格外不耐烦。

　　“我警告你们，嘴巴给老子闭紧，不该瞎说的都憋死在肚子里。”

　　“知道，知道。”

　　尤蒙然翻了个白眼，“知道就滚。”

　　“那哥知道裴言——竟然喜欢男的！恶心死了！”矮子立刻换了话题，顺着尤蒙然的目光没话找话。说完一圈人都嘎嘎嘎笑起来。

　　“死基佬哈哈哈！”

　　“臭娘炮。”

　　有人做了个特别下流的手势。

　　尤蒙然没说话，扫了一眼斜上方，恰好是监控盲区。
　　他漫不经心地把手里的钥匙掂量了一下，转身瞬时就往矮子脸上用力一砸。

　　眼镜唰的就飞出去砸在了墙上。

　　***
　　眼看还有长达两分钟的红灯，黄又青趴在摩托车上漫不经心地划着手机屏幕对着天。

　　他很久没有飙车了。
　　和裴言预想的报复群架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跟被绳牵引一般，一下课，压根没听老师布置作业，径直出了后门，走向北校门，然后去车行提了车。

　　今天傍晚的天空不像平常那样明亮，甚至不是浑浊的，天空黑得都有些反常了。看样子又要下暴雨了。

　　黄又青都跟着魔了一样，机械地拍了一张又一张。

　　他喜欢恶劣的天气。要死也要死在这样的天气里。

　　拍了几十张以后才心满意足随意地往前翻，跳过各种舞蹈练习室的视频外，忽然眼前蹦出来表情滑稽的白T恤少年。镜头里的林午跟在公交车后面狂奔，抓拍到同手同脚，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跟个小狮子王一样。

　　黄又青细微的笑容也毫无预警地消散了。

　　再往后翻。

　　是林午蹲在公交车站牌下面啃冰棍，结果融化了的盐水一个劲儿地往膝盖上掉，于是他手忙脚乱地把冰棍往嘴里塞又因为牙敏感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两只手背过去在包里急急地胡乱摸索。

　　就好像发生在昨天，所有的画面都是如此崭新清晰。

　　再后面是林午自己把自己绊倒了，别捏地摔在一排电瓶车上，满耳朵警报声一脸生无可恋的惊吓的样子。

　　傻子。

　　黄又青终于没忍住迎着风开怀大笑，引得周围骑车的人回过头看他，笑得脸都皱巴巴挤在一起，露出两颗洁白的大门牙。

　　笑着笑着又很想哭。

　　不就是个小跟班嘛。

　　大家都说黄又青是那么一个垃圾人，心是石头做的。

　　雨滴开始猛烈地扑打在身上，发梢滑下来的豆大的水珠开始模糊双眼。黄又青抹了一把脸，闭眼深呼吸，忽然获得了久违的平静。

　　连摩托车都是林午帮着挑的。
　　他说，青哥就应该牛逼哄哄的，酷炸天。

　　想到这里，黄又青身体一僵，下意识嗤笑了一下，想要移开眼睛却好像被什么按着头拼命地往镜头里挤。握着手机的手关节泛白。因为过于紧握着把手擦伤的掌跟隐隐发烫。

　　绿灯了。

　　用力地加足油门。耳边的风呼啸着终于能够掩盖内心狂躁的嘶吼声，迎面而来的急速的气流让他有点喘不上气来，想被人死死地扼住了咽喉。他这两天精神恍惚得厉害，瞬时有点力不从心。终于妥协一样略微放慢速度，立刻有一种如蒙大赦的万幸。

　　心跳狂奔才能让头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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