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君兰陵

　　再说柳四和洛儿，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对付。洛儿虽然嘴上不说，但是觉得柳四阴阳怪气，太难相处。而柳四自不用说，任何时刻任何地点，他压根就没把洛儿当做朋友，说不定还当他是敌人。

　　柳四时常游走于江湖，自恃才高，也不曾隐瞒身份，柳家武艺独特，一遇内行人，多半能猜得出柳四的身份。而洛儿的功夫，却是奇怪的套路，别人认他不出，连柳四也觉得奇怪，这也正是他不放心的原因。

　　两人一路快马加鞭，很快到东县官员府内。已经是半夜时分，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有主房前有盏灯忽明忽暗。

　　柳四使了使眼色，示意两人分别行动。洛儿点点头，拿布巾绑了脸，朝后室走去。一进院子，他就感到这家必然奢华至极，百姓流离失所，可县府却设的极为宏大，几乎和京城楚君府有的一拼。

　　洛儿微微咋舌，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偷偷观察。除了一个套院是那县官的老母住的，一个是主房，县官正妻和自己住的。另两个套院都住些莺莺燕燕，约莫是县官的妾姬。

　　柳四则是先去主院，偷偷进了书房，找了许久，才找到朝廷拨了款的本子，十年前的自然是找不到。而找到的这本，他略略一看，也知道，必定是已经铺过的。

　　但真正能不能从这假账上查出问题，还得兰陵那种查账的高手看，他看了也和没看一样。想了想，怕打草惊蛇，还是先放下了本子，偷偷出来了。

　　出了院子，发现洛儿悠哉悠哉坐在树上，嘴里叼着一个草杆。洛儿见柳四出来，问道：“查着什么了么？”柳四沉吟片刻，回道：“找着这次大灾朝廷的拨款账簿了，从账面上看不出问题。不过毕竟是假账，在兰陵那里，总是能查出点蛛丝马迹。但是总不是重要的证据，估计真的账本还在别处。”

　　洛儿点点头，说道：“我去看了他的后院，大约锁定了两个女人，这两个肯定是他的宠姬，房间用度与别人大不相同。一般这种账，放在正房那里的可能性大，放在宠姬那里也有可能。在这几个房间里找，总是能找到的。”柳四皱了皱眉头，问道：“会不会在他母亲那里？”

　　洛儿淡淡一笑，说道：“这官儿不是个好官，儿子倒是个好儿子。他母亲院中朴素雅致，似乎过着一种深居简出的生活。我推测，在这母亲心里，她的儿子还是个好儿子，说不定还是个勤俭爱民的好官儿。”

　　柳四听了，略微想想，忍不住起了赞赏之意。或许这也是他不信任洛儿的原因，这个孩子，年龄不大，但是洞察力和注意力都是一等一的强，除了在兰陵面前会露出小孩子一般天真的举动，更多时候，这个人更像是一个自信满满的指挥者，甚至在王的面前，也是不卑不亢的。

　　两人站了许久，还是洛儿叹了口气，先开口说道：“其实你没必要怀疑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陷兰陵于不义。我此生的目的，也只是保护兰陵，就此而已。”柳四眼色微漾，抬头定定的看着洛儿，说道：“你是楚国人。”用的是陈述语气，而不是疑问语气。

　　洛儿面色不变，轻轻说道：“不管我是什么国的什么人，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我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你所要知道的，就是我不会害兰陵。”说罢，跳下树来，先行离开。柳四只得跟上，洛儿头也不回说道：“但是不得不说，你还真是个十分聪明的人。”

　　柳四沉默，两人提功飞奔，只听风声飒飒。一直到城外的一个破庙，他们才停下来休息，这一点两人是达到共识的。两个带着武器的男人，半夜去客栈投宿，必然引人怀疑，还是先在外住上一夜，第二日再做打算。

　　谁知睡到半夜，居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这东县的天气十分诡异，柳四隐隐觉得有些寒气，翻身起来。定睛一看，坐在门口的不正是洛儿，他有些气恼，平白无故让吓了一跳，故没什么好气的问道：“你大半夜不睡觉，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洛儿闻声，并不转头，只是淡淡答道：“天气凉了，小时候的旧疾，一下雨就头疼，睡不得。”柳四听了，也觉得自己无理，再不理会，径自去睡。

　　柳四辗转反侧良久，却是睡意全无。只得叹了口气，坐了起来，看洛儿还是一动不动坐着。吱声问道：“明日里我们再去探路？”洛儿转身走进来，坐在柳四旁边，脸上净是倦意，懒懒散散答道：“白天睡觉吧，就是功夫再好，大白日里去人家家偷东西也实在危险了些。”

　　柳四点头道：“说的也是。”又是一阵沉默，很多时候柳四并不是聒噪的人，过去他和子落在一起，也有长时间两人都不说话，各干各事的时候，却从来不曾觉得这么压抑。

　　正想着说点什么来打破尴尬的局面，洛儿倒是先开口了，“你们是怎么认识兰陵的？”柳四想了想，笑出声来，大略说了说缘由，又笑道：“当年我还当他作梨园子弟呢。”洛儿有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脸上神色有些复杂，似乎是低声呓语般说道：“兰陵是个奇怪的人啊，他和莫白一点都不像，有时候，我觉得他们都是好人，可是这种好又好的那么不一样。”

　　柳四问道：“是楚王派你来的？”洛儿笑笑，并不答话，柳四知道问了也是无果，话锋一转，问道：“你说他们怎么个不一样法？”

　　洛儿脸上呈现出一种迷惑至极的神情，半晌，才柔声答道：“说不清楚，兰陵很温柔，温柔的很多情，他容易投入一段感情，很真很真，但却很容易脱身。可是我却觉得，若是他真正爱上一个人，就会全身心的为他一人而活着，这个人会变成他的唯一，他会为了那样一个人，绽放的无比灿烂。”

　　柳四莫名地有些触动，洛儿口中的兰陵他是不熟悉的，他一直都觉得兰陵是那种永远分不清友情和爱情的人。但是细细想来，他却觉得洛儿的感觉是对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就想知道，兰陵会爱上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洛儿并没有理会柳四一时的怔忡，缓缓说了下去，“但是莫白不一样，他也很温柔，可是温柔的很无情，他对谁都很好，不忍心让任何一个人受伤。但是却没有人能进入他的心里，他只会努力保护爱人，却从来不会将自己放在与所爱的人平等的位置。”

　　那位在百姓中声望十分高的帝王，年纪轻轻，便足够做君子之典范。可是洛儿说起他，却不有一丝生疏，熟悉的仿佛是日夜相伴的知己。

　　柳四兀自陷入沉思，洛儿也不再开口。

　　或许这个世界上，洛儿是唯一会将莫白和兰陵联系起来比较的人。有时他觉得，兰陵和莫白最大的区别便是，兰陵除了自己爱的人以外，其余所有人都是不在乎的。而莫白，却要牵挂更多的事情，喜欢得不喜欢的，都要思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兰陵活着更纯质，而莫白更善良。

　　柳四看着洛儿脸上仿若了解一切的笑容，良久没有反应过来。委实难以想象，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对于两个极其复杂的人，做出的判断是如此明晰。

　　他无法忽略自己因为听了这番话后内心涌上的愤怒，或许还有悲哀。他第一次觉得，与兰陵相识八年，他却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洛儿扬起嘴角，轻轻闭上眼睛。柳四却被突然而来的刺痛感激的难以自控，几乎没有思考，他一把捏住了洛儿的脖子。看着洛儿脸色慢慢发青，心里居然有种满足感。洛儿已经很难呼吸，可是他却不挣扎，兀自带着淡笑。

　　柳四看着洛儿轻颤的睫毛，还有微微抬起的嘴角，猛的放开了他。忍不住出言讽刺道：“你真当我不敢杀你，我与兰陵相识八年，我就是杀了他一个男宠，他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反应？”洛儿张开眼睛，蓦然展开一笑，轻松道：“我刚刚在想，要是你杀了我多好，死在你手里，他说不定会后悔。”

　　仿佛一盆凉水迎面泼来，柳四突然就清醒了，他不清楚洛儿说的“他”是谁，亦没有询问。他沉默躺了下来，兰陵究竟有多在乎洛儿，他并不知道，也没那么无聊去比较自己与洛儿孰轻孰重。

　　他一向不是冲动的人，可是他却无法想明白，刚刚那一瞬间的气氛与憎恨究竟来自于哪里？又是什么逼着他，几乎要对同一战线的伙伴痛下杀手。

　　洛儿看了眼柳四，再不理他，自己找了块地儿睡了。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已经渐渐停止，只听到滴滴答答的水滴声。

　　暮色退去，东方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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