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没了

　　余万稚上的是本地的师范，学校在市郊，和她当年进城里读书的时候借读的那个工厂小学东西遥望。

　　霸占着这座小城市的东西角，中间连成一条线，贯穿整条江河的命脉。

　　师范生每个月都有餐补，她这个书读得，几乎花不了什么钱。计则瑾比她开学的晚些，自然担起了陪她办入学，搬行李的职责。

　　她原本就没有家里人来陪，家里忙得都快乱成一锅粥了。大哥的老婆生了，双胞胎儿子，喜上眉梢的同时，也开始从这么小就再担心双份的支出。

　　现在城里人已经隐隐的不会因为生儿子而高兴了，生儿子就是生了一份将来要给他买房子攒钱娶老婆的债。

　　还好乡下人还是高兴的，大红鸡蛋发了又发。

　　余万稚那两个小侄子生的可水灵，眼睛乌汪乌汪的，跟进口超市里卖的黑美人葡萄一样漂亮。

　　生了孩子，大哥老婆就要坐月子，胡国瑛自然是那个去伺候月子的。家里的店又开回了胡国瑛和余山明的手上，余山明一个人守着两间店的进进出出，搬货物，算钱，收拾卫生，胡国瑛两头跑，又伺候月子，又过来给老骨头换班。

　　她开始管余山明喊老骨头，后两个字都念第一声轻声。

　　“老骨头，真的是累啊。”

　　“老骨头，吃饭了。”

　　“老骨头，阿稚的钱你给寄了没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镇上的人也开始少了，越来越多的人往城里跑，往城外别的城跑，街头那个酱油铺的女的过来给胡国瑛送晒干的春笋干，她讲胡姐，这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哦。

　　开小卖部的总是会比别的行业更敏锐的感知到经济的变化，人口的变迁，有道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有钱没钱老百姓心里最有数。

　　胡国瑛点点头，她的脸上开始出现大道的皱褶，眼皮之间乍一看几乎都快耷在一起了，也是都是当奶奶的人了，她早就上了年纪。

　　只是手脚还利落的像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一样。

　　余山明倒是不争气，三十多岁的时候，手脚就拖沓的跟五十多岁的人一样了。现在五十多岁了，手脚还是和五十多岁的人一样。

　　余山明太瘦了，瘦的最小码的单衣在他身上都能空出个鼓包来。

　　这条街上的阿婆们凑在一起打牌的时候都要揶揄胡国瑛，胡姐，你是不是没给家里那个饭吃阿。

　　胡国瑛一把红二牌拿在手里，脚翘的老高，像个实打实的地主婆。她这几年吃胖了，别的地方也不长肉，就一个肚子垂着，也鼓着。

　　“那个吃多少都不长肉的，我那个女儿跟他爹一样样，吃得跟猫一样。”讲的是余万稚，余万稚确实吃得少，楼下流浪着走来走去的猫猫狗狗，一天吃得大概都比她多点。

　　“还是我们胡姐福气好啊，一生就有了两个孙子。”

　　“累得死，那两个哭得啊，真的是。”

　　“嚯哟，换了我，赶紧给我两个孙子，我累死了都高兴。”

　　这样的对话是进行不了多久的，尤其是胡国瑛有了两个孙子以后。不等她起身回家做饭晒衣扫地哄孙子，就也会有人把牌一放，说走咯，楼上要浇花了，要赶回去收衣服了。

　　说是赶是不大准确的，就这么几里地，大家住的地方走过去顶了天不会超过二十分钟远。

　　但这片无大事，回家收一下马上就会被浇花的水淋湿的衣服就是这一天里，顶顶影响生活心情的大事了。

　　胡国瑛回家了，路上她就想好了，中午炖的猪蹄还有剩，晚上就给儿媳妇再炖一个红糖煮蛋，炒两个芹菜，把卖酱油那家送的笋干焯水炒一炒就好了。

　　结果一回家，家里居然飘出了饭菜香。

　　这可是件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稀罕事，她走了几步进来，看见大儿媳妇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就觉得不真实。

　　大儿子局促的坐在沙发上，前头摆了两杯热水，不大冒气了。

　　胡国瑛小声跟余万将讲，真好啊，你看女人有了孩子就会变得勤快起来了。

　　余万将支吾着，最后还是老大媳妇从厨房里端着一盘笋走出来，她大声又自然讲着：“妈。我和万将要去广州打工了，孩子就拜托给你们了。”

　　你看，要不人总说，事反必有妖呢。

　　至此，胡国瑛生的小孩，没有一个在身边了。

　　两个孙子还没满月，亲妈就跑了。隔了这么多年，从上次给时才五岁多的余绣冲奶粉后，胡国瑛又一次拿起了奶粉罐子。

　　现在条件好了，居然出了这种叫奶瓶的东西，奶嘴做得也真。不过从内心里，胡国瑛是不大看得上奶嘴的，不为什么，她就是看不上。

　　仿做出来的，怎么会有真的好。

　　但不好也得用着，她总不能再去哪找个真的来喂。

　　孩子小的时候是一天一个样的长，胡国瑛和余山明在这边忙得不可开交，余万稚一个人在市里继续像是前十几年的人生一样照顾自己。

　　（以至于我后来上大学，我妈坚持要送我，帮我收拾寝室卫生，我一直觉得是不是她在双份弥补自己）

　　余万稚开学第二天就发了衣服军训，计则瑾颇有兴致的站在后头看自己女朋友站军姿。

　　福建八月底的太阳火辣的很，三天下来，余万稚黑了一圈，连带着计则瑾都晒出了分界线。

　　余万稚看着计则瑾手上的一圈讲：“你不能站在树荫底下吗？”

　　计则瑾摇摇头，说我站树荫底下，你站太阳底下多不好。

　　说得余万稚没话可讲。

　　于是两个人一起黑了一个度，反正你黑我也黑，这一对站在一起谁也没觉得谁黑了怎么了的程度。

　　倒是何汝妹回大洋彼岸前来余万稚学校玩了一圈，她也是上个月刚回来，又要飞回去了。何汝妹看着他俩黑得像是去美黑了，实在是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你们两个是不是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作防晒？我下次从美国给你们两个寄两瓶回来。”

　　余万稚摇摇头，她说我只军训这一次。

　　何汝妹看着计则瑾，言下之意是，你怎么不给你女朋友买一瓶？

　　计则瑾显然是会错意了，他说，我想跟她一起晒着。

　　“.......谈恋爱真的，好恶心。”何汝妹没眼看这一对，得亏是脸撑着，黑了也是俊男美女，不然她都不愿意承认她和这一对傻子情侣认识。

　　何汝妹也黑了一点，虽然那边的审美是觉得小麦色是性感是有钱晒太阳的标志，但她还是觉得女孩子白白净净的好看。

　　像小鱼儿那样，就算矮了点，白白嫩嫩的，也不会因为矮而影响她好看。

　　何汝妹嫌弃这地方在市郊，食堂也没什么好吃的，不过她在外头熬了两年，再难吃的菜都能咽下去几口，她扒拉着碗里的菜像是才觉得少了点什么一样问：“对了，庄宗杰去哪了？”

　　余万稚吃得是真少，一块豆腐都能剩一半。

　　她也不知道庄宗杰去哪了，于是两个女孩子一起看向计则瑾。

　　“接着复读了，他今年也没考上。”计则瑾夹了一筷子自己碗里的鱼给余万稚，跟她吃了这么久的饭，发现她很多肉都不吃，只有鱼肉大部分做法都是能接受的。

　　“诶，人生何苦死在高考上啊。救命，我明年能不能申请的上那边的大学都是个问题。”

　　何汝妹眨巴眨巴眼，当是自己看错了，余万稚顺着她发呆的眼睛看过去，就看见庄宗杰站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像只熊一样挡着光线。

　　庄宗杰站在原地，迎着两个女孩子的眼神有点尴尬，走过来也不是，立在原地也不是。计则瑾朝他招手，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两年没见了，中间隔得好像不是时间，是不敢靠近的心。

　　一束光打在庄宗杰的背后，忽然就让人想起，那天傍晚计则瑾第一次给余万稚带汽水，何汝妹和庄宗杰躲在教室外蹲着，女孩子亮晶晶的手指头拉着旁边人的衣袖让他别说话的日子。

　　青春从未走远，只是青春从不为任何人驻足。

　　“我听说你们都在这，过来找你们。”庄宗杰说得有点前言不搭后句，何汝妹开朗的很，她笑嘻嘻的：“听说，这都能听说？”

　　余绣今年上初中了，书读得实在是烂。

　　老师一再建议她，跟家里说说，实在不行就去读中专吧。

　　“去中专读门技术也是好的，将来有个技术傍身，女孩子去读中专，学护士，学护理，学幼师，将来都是很吃香的。”老师是真的在为余绣考虑。

　　这样的孩子她教的多了，乖巧，老实，就是脑子不好使。

　　就算教了大笔的择校费，也只是在高中再混三年，去读大专，职校而已。

　　余绣的双手在背后缠在一起，跟老师说，她回去会和家里人商量的。

　　老师看着余绣出门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转头和隔壁桌的老师讲，你说这样的小孩，脑子笨但是人乖，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出路。

　　隔壁桌的老师笑笑，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拿着红笔。

　　“不会怎么样的，这个世界上啊，还是普通人多。”

　　能过好普通人的一生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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