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急

　　卯时初刻，两个小的才被韩岁欢送回来。
　　这才不过一日的功夫，他们两个对韩岁欢已经算得上是恋恋不舍。眼瞧着韩府马车已经消失在街巷，他们两个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回到府上。

　　桃子也就罢了，她这个年纪，正是什么都新鲜的时候，情绪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和人玩一会儿就亲密起来了，可就算好了这一日，回头再看韩岁欢，还是要玩一会儿才能热切得起来。
　　难得的是苏林榆也有这样不避讳、不隐瞒的喜欢和期待，他身上那股被强行压制的鲜活又明亮起来。
　　像是一条蒙着冷白月色的长河，河上泛着冰冷的雾气，周遭是黑沉沉又张牙舞爪的树木。忽然，树木里亮起了点点萤光，这条沉寂多年的长河瞬时到了盛夏，月光清亮，河水清凉，水面波光粼粼，鱼儿在月光的温柔注视下跃出水面——这本就是盛夏的长河，不过是天色太暗，看不真切，直到那萤火虫忽高忽低地提醒，这才让人记起来。

　　苏络一左一右各牵着一个往回走，两人今日着实玩的高兴，从前都是桃子喋喋不休地跟她讲今日发生了什么，苏林榆安安静静地旁听，瞧着他今日也比旁日里话多了几分，苏络不禁莞尔。

　　原来是射箭去了。
　　是了，再沉稳的男孩子，于这弓马射箭上，也是热血上涌的。更别说，带着玩的还是韩岁欢！
　　说起骑马射弓，韩岁欢是不逊于男子的，这勉强还算正经，小时候上山下水，把她祖父气得吹胡子瞪眼也不在话下。半大的人，半夜三更跑去偷她祖父的酒，醉了就一个人荡着船，悠悠哉哉在家中的莲湖里睡觉...

　　苏络念及往事，摇头失笑，“再没有比你们干娘更适合当孩子王的了。”

　　他们回了朝辉堂用饭。
　　一桌四人，云锦心情颇佳，两个小的也胃口大开，苏络和青丹对了一天的账，还剩一点收尾，于是心里仍惦记着，眼下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小半碗汤，又见白芷从外面进来。
　　白芷看了她两眼，苏络擦了擦嘴角，跟她到了屋外。

　　白芷将一封信呈于她，低声道，“主子，苍术的消息。”
　　苏络拆开信封来看，白芷又道，“主子，大当家想请主子明日一见，具体时候地点，都听主子安排。”
　　苏络“嗯”了一声，“那就定在沧澜斋吧，辰时三刻，我带着青丹和桃子去，你回头和她说一声。”

　　大当家这个时候见她也不外乎是粮行和她身份的事，如今她是陛下亲赐的县主，那是否还在粮行做二当家便有待商榷。
　　三当家自然是乐得见她退出的，大当家却未必如他一般想法。

　　不过这些都还得明日见到大当家再详谈，带青丹去，也不外乎因为青丹她爹是粮行的原二当家。
　　沈佟磬在粮行耗了大半生的心血，青丹如今在苏络身边只不过是因为她爹的那一份忌惮，若是苏络不干了，白芷细辛她们自然而然地跟着她一起走，可青丹却不会留在她身边。
　　苏络还没有撂开手的意思，带青丹去，一则，多少是个态度，另一则，好歹把人带来了京城，也算是叫青丹安安心。

　　白芷瞧她看完了信件，又收在信封里，面上看不出喜怒，她没敢问这事，只又悄声道，“主子，听下面的人传来消息，籍将军和徐大人到锦州的第五日，受灾的灾民冲进了两位大人住着的庭院，徐大人被砸伤，发了高热，籍将军...”白芷沉了口气，语气微沉，“籍将军当日不在院中，说是在衙门公干，可是有衙门的差役说籍将军早走了，还瞧见他拐去了接头的花枝巷，翌日...花枝巷里有个女子吊死了。”
　　“仙人跳？”苏络默然思忖片刻，“第五日，也就是六天前了。”
　　若那些人真是要参籍远庭一本，这事早在京城闹开了，可这件事没听云锦提过，京城也没有风声，若真让人拿住了这个把柄，又没有暴露出来，可想是背后有了什么筹码做交换。

　　苏络又问，“死得是什么人？”

　　“是锦州一家绸缎庄老板的干女儿，叫施文，她干爹叫施峯。主子之前在福州查看商铺的时候，有一处的店铺掌柜，叫齐磊的，中饱私囊，主子查完帐，把他给辞了。他这个人贪财嘴碎，还惯会油腔滑调，施峯很喜欢他，还特意来找过主子一次，说要把人要走，之后齐磊便到了施家的绸缎庄做事。施文死了之后，官府将这件事捂的很严，除了施家人，旁人一概不知那女子是什么人。只是齐磊如今做了施家的管事，比往日更加阔绰，故而他还和咱们家的使唤有联系，常出来吃酒划拳，这些，也都是他醉酒之后说出来的。”
　　苏络听出些不对劲，“福州？”
　　“是福州。”白芷笃定道，“咱们在锦州没什么人，还是因为施家的绸缎庄开在锦州，人却常住在相邻的福州，说是家里的祖宅在那里，而锦州产丝，买卖生丝便宜，常年两头跑，咱们的人才摸出些不对劲来。”
　　苏络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信封，按耐下了心中的疑问，又道，“那花枝巷又是谁的住处？”
　　白芷又上前半步，凑到苏络耳边轻声道，“暗女昌。”

　　夜幕归巢，院子外头的树木上一阵翅羽飞扑的响动，树叶婆娑，天还没暗透，那边天上已经隐隐绰绰有了弯弦月。

　　苏络不说话，白芷也不敢扰了她的思路。
　　片刻后苏络才道，“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话音落下，白芷却没有退下的意思，她的视线也落在苏络手里的信封上，犹豫半晌才道，“主子，苍术他...”
　　“他沿着当年东戎私市的线索，查到了一座私矿。”苏络说的言简意赅，白芷先是一喜，瞧见苏络神色踌躇，又道，“那不正好，接着查？”

　　苏络仰头，望着靛蓝的天空长出了口气，“先别让他轻举妄动，我再想想。”
　　这件事背后牵扯甚多，能查到这所私矿已是不易，只怕背后之人手眼通天...
　　“罢了，先把人叫回来，这事不在一时片刻...”
　　说着，她听见背后渐渐传来的脚步声，将那封信收在怀里放好，接着道，“正好我身边缺得力的人手，先把人叫回来再说。”

　　白芷应了，又瞧见桃子隐在屏风之后的粉色鞋尖，她恍然想起来，道，“对了，主子，韩姑娘说请您看什么时候有空，找个黄道吉日，早早拜了干娘她好安心。”
　　苏络无奈揉着眉心，“她今日跟你说的？还说什么了？”她顿了顿，莫名有几分心虚地补充道，“关于我今日没去她府上的。”

　　白芷：“韩姑娘说今日本来是个好日子，可是主子没去，只能择期再选了，奴婢说主子是昨日打马球累着了，韩姑娘...说主子身子是愈发不好了。”
　　“太像人话了，不像她说的。”苏络想起韩岁欢放下轿帘时的一脸嫌弃，大约在心中补全了白芷不好直说的话，“她大约是阴阳怪气地说我愈发娇贵了吧？”
　　白芷讪笑两声，只垂着头不说话，心说阴阳怪气倒是形容的极为贴切。

　　风起带凉，苏络拢着袖子，不小心将那长了半截的白色中衣拽了出来，好在白芷低着头没瞧见，她又拽着袖口塞了回去。

　　桃子像是扑人的猫儿，从屏风后闪出来，苏络只装作不知道，被她抱着腰，听见她“吓”的一声，也配合地做出一副吓了一跳的样子。
　　苏林榆在她身后走出来，苏络揉着桃子的脑袋，道“瑜儿带妹妹去隔壁玩一会儿，娘亲和母亲有正事要说，一会儿再过去。”

　　苏络回去时，云锦仍在桌前坐着，她正专心剔着鱼刺，面前的小碟里高高堆了一座小山，都是剔下来的鱼骨头，而剔完的鱼肉，也在她面前的碗里冒了个尖儿。
　　鱼肉白嫩如玉，晶莹剔透，是口感鲜嫩的鲥鱼，鲥鱼在平丘常见，不过口感虽好，奈何刺多，苏络懒怠，有那功夫不如睡上一觉，自然于这等美味没什么品尝的闲情。

　　苏络在云锦身旁坐下，“我有些事...”
　　“先吃了再说。”她把碗筷一并递给苏络，“一到晚上这顿就拿着汤汤水水应付，苏林栩那么点儿的人都比你吃得多。”
　　“我不大饿。”她说着，还是接过了筷子，云锦盯着她一点一点的把那碗鱼肉吃完了，这才叫人撤了。
　　两人挪到了榻上，苏络拿着那本没看完的账本放在小桌上，云锦便自身后抱着她的腰指尖隔着衣襟落在她的肋条上，道，“我问过了白芷，她说你这些年，晚上从来都是一碗汤水应付，你不知道自己抱起来硌手吗？”

　　苏络按下她在腰间作乱的手，手指插进她的指缝间，交扣着放在膝头，另一只手摸着方才云锦摸过的位置，眉尖若蹙，“哪有那么夸张。”
　　可话落她才反应过来，瞅了云锦一眼，“你诓我！”

　　“诓的就是你。”云锦仍牵着苏络的手，胳膊却将她整个人圈进了怀里，仍嫌不够近似的，又抄过膝弯儿把人抱在腿上，她按着苏络膝盖，俯首在苏络唇上咬了一口，语气狠戾，说的却是，“今日半条鱼，明日整条鱼，迟早要把你这些年欠下的饭、没长的肉都给补回来。”

　　“然后呢，等着养肥了好出栏？”
　　云锦心道，“好出嫁。”
　　这三个字在她心头舌尖滚了一遭，所到之处像是被烫伤一般泛起隐隐的灼痛，她目光里的深意被低垂的眼睫遮掩，屋里已经点上了灯，她跳跃的影子随着火光忽大忽小，苏络被腰上的手弄的笑个不休，甚至笑出了泪，云锦舌尖一卷，咸的。

　　云锦喟叹一声。
　　得陇望蜀。

　　“好了，求你了，说正事吧。”

　　云锦复又坐得端正，她闭着眼敛去了眸中的所有情绪，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起来像是圆寂的老僧。
　　云锦轻舒了口气，正色道，“说。”

　　苏络只当她仍是在玩笑，从云锦臂弯里直起腰，转而将下巴靠在云锦肩头，她盯着云锦的侧脸看了半晌。

　　太好看了，我的。

　　云锦听她半晌没开口，这才缓睁开了眼，方才的情绪都散了，或者说都收了，那双眼睛像是夤夜的蒙雾的深潭，不合时宜的东西都藏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下，偶尔泛起一点水光。
　　她一挑眉毛，问道“怎么，二当家的事不好说？”

　　苏络清了清嗓，一时没想到先说哪件事才好，斟酌片刻，才道，“你...觉得籍将军为人如何？”

　　云锦几乎是立刻问道，“锦州出事了？”
　　苏络看她这样，更是笃定此事并没有传到京城，然而此事究竟是被人拿住了把柄而无法开口，还是籍远庭顺水推舟的有意为之尚未定论，苏络道，“似乎是有人给他设了仙人跳，许大人也被蜂拥而至的灾民打赏，就是六天前的事。”
　　此事京中确实没有半点消息，甚至就在昨日太子府议事的时候，许知行呈上来的折子里也只有锦州缺粮缺药，并无谈及此事。
　　苏络又道，“衙门里的人看见籍将军到了一个叫花枝巷的地方，他出来后没多久，一个叫施文的女子就在那里吊死了，奇怪的是，那个叫施文的女子是一家绸缎庄老板的干女儿，而花枝巷那个地方，是个暗女昌。绸缎庄老板家住锦州旁的福州，买卖却开在锦州，说是因为锦州产丝，在这里采买便宜。”

　　苏络是个商人，早年间和那些官员老爷打交道的多，一听便明白了这里头的猫腻。云锦毕竟不像苏络，她是带兵的将领，没经过外放，更不会想到下面的那些人，为了钱财孝敬，为了欺上瞒下，为了拉人下水，能有什么样的法子。
　　不过她到底还算了解籍丰邑，便道，“仙人跳这样的事，绑不住他。”
　　苏络：“怎么见得？”
　　“籍丰邑是罪奴出身，他从前是献州守备军指挥使府上的下人，那年梁楚交战，黄潜这个三川总督本该带兵抗敌，然而却挟兵自重。待到战事结束之后，又闹出来军饷被人私自挪用，一番彻查闹的人尽皆知，皇帝又是敲打，又是革职，自然革职革不到他黄潜身上，献州守备军便顶了两边的雷，不只是他，上至献州同知参将，下至府中家仆下人，几百人，有官职的被革职查办，府上财物一应没入国库，官眷罚没为奴，家仆本是要押送入京后重新贩卖的，可一路上有几个人凑在一起要伤人逃命，便连累了所有人都成了罪奴。”
　　“再后来...”云锦看着苏络的神色，慢慢道，“刑部的小王大人整理卷宗，觉得他们这些罪奴无辜，加之人也已经在狱中受过了罚，便请奏把他们都放了。刘福顺和韩言忠都有心向黄潜示好，这事便自然而然的准了，甚至还恢复了他们良民的身份。”

　　苏络装着听不出她话里的言外之音，只道，“指挥使手下的人，官商勾结的事想来也见得多了，自是不会这样轻易入套，而他又没给你传来消息，看来这件事尚且在他所料之中。”
　　云锦抓着她的指尖摩挲，苏络不染豆蔻、不留长甲，纤长的手指根根犹如水葱，云锦把玩在手里，像是捏着把得手的暗器，“籍丰邑是摸爬滚打上来的，别人读的是兵法，他读的是人心，能从罪奴一步步走到从四品将军的位子，靠的是他最会审时度势——放心，别人是越磨越圆润，他这个人虽说亦正亦邪，可却自诩不凡，被踩在泥里的时候尚且有几分自傲，如今更是不肯落入凡俗，旁人的要挟，于他无异于战书，锦州的事越是难做，他便越是要挖个彻底。”

　　苏络摇摇头，“若只是这件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可锦州的事莫名牵扯上了福州...总叫我不安。”
　　她从怀里摸出那封信件来给云锦，压低了声音，道，“你还记得，我说瑜儿父亲因为私售货物被押入大牢？”
　　云锦点点头，接过了那信件却没打开，仍旧等着她的下文。

　　“按理来说，私售货物这样的事，本就利润极大，何况又是当时东戎人本就缺少的布匹，不少人是愿意在这条路上搏一把的，就算被发现了，也不过是罚些银钱。罚得狠了重头再来，发得轻了，还能赚些口粮，在你到九云山军营之前，镇北王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实在是赚钱的买卖。”
　　“直到后来，卖的不再只是布匹，还有了私盐，甚至...还有人夹带了铁。铁块被打成长长的薄片，夹在两层布之间，外面几圈再裹上正常的布，为了区分，这些布料外头都用细细的暗金线红绸绑着，行商们都是按着这红绸子取货卖货，东戎人管这些人叫...轲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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