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急

　　清明节四月五，赶在那之前，总算是将那几间住人的屋子都收拾了出来。

　　四月四那天早晨，苏络一个人在鸣安堂不知坐了多久，这是她祖母之前住着的屋子，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过去的，青丹找到她的时候，苏络正坐在鸣安堂外间的玫瑰椅里。
　　房门开着，她就这么静默的、端正的、遥远而又永恒的、像是在祭奠，又像是在怀念。
　　她闭着眼，阳光金灿灿的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像是被尘封多年的画中精灵。
　　阳光里的灰尘落在眼睫，轻轻一抖都是遥遥的岁月无痕，青丹没敢说话，就连呼吸也不由得放轻了。她看起来明明那么近，却又陌生的遥不可及，仿佛她睁开眼，就会随着那道温暖耀眼的光束消失似的。

　　随即，苏络叹了口气。
　　像是魂魄彻底入体，她一下子也染了烟火。
　　青丹一颗心落回去，这才有了几分真切感，她迈步进去。苏络抬手遮着阳光，低声道，“这么快就天亮了。”

　　青丹挡住了阳光，苏络就垂头躲在那片阴影里，歪身倚在一旁，神色倦怠的撑着下巴。
　　苏络问道，“他们两个醒了？”
　　青丹点头应是，“在吃早饭了。”
　　她背着光，苏络看不清她的神色，便又垂下了头。

　　青丹安静的站着。
　　据花信所说，苏络是夜里丑时出门的，说是睡不着出来转转。瞧她衣衫齐整这样子，像是一夜未睡，可当她两眼空泛地盯着一处瞧时，又像是睡迷糊了在醒神。
　　渐渐的，她的眼神越来越清亮，她望向内室里的青色地砖，极轻的叹了口气。

　　过去的爱恨与执念，已经随着阴阳两隔的命运被淡化，只剩下些被模糊的眷念，苏络深吸口气站起身。
　　青丹跟在身后，苏络没回清泠斋，而是去了千鲤池的方向。
　　千鲤池有连绵的荷叶，荷花却只寥寥数朵，水面下，大红鲤鱼穿梭其中，生机勃勃。

　　苏络看上去有心事，瞧她坐在鱼池旁的石头上喂鱼，青丹开口道，“锦州闹水患的事已经传到京城了，可没听说大当家有什么动作。”
　　苏络点点头，并不意外，“还没到时候。”她洒下一把鱼饵，几条鱼跃出水面，在水面上扑腾起一片水花。又问道，“京城那边还没定下谁去解决水患吗？”
　　“商量了有些日子了，还没定下来，不过...”她语气一顿，“听说韩相举荐了巡防营统领单方磊的弟弟，单群碪。”

　　苏络回头，一脸错愕，“单群碪？让他去做什么，屠城吗？”
　　当年单群碪骑马过雍城，城中郡守没有出城门迎他，他便一把火烧了郡守府，之后又得知雍城是宫里太监的产业，便带着两千人马折回去屠了整座城池，搜刮了所有钱财之后，又施施然回了京城。
　　此事在当时闹的沸沸扬扬，韩言忠也没少给他擦屁股。

　　青丹闻言也道，“单群碪是家中嫡子，出来之后却远不如自己的庶出哥哥体面，性子便越来越...”
　　“他就是个变态！”苏络皱着眉，“之后呢？太子没答应吧？”
　　“没，太子气得不轻，要不是有人拦着，叶大人险些和李大人动起手，直到了太子府门口叶大人还在骂，说让韩相自己把这话咽回去，留到棺材里说给自己听，说不定能笑活了。”
　　苏络“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出了声。

　　叶大人...还真是妙语连珠。

　　青丹神色一松，也在一旁坐下，道，“锦州闹水患不是一日两日了，当地官员都有经验，从前不见朝廷派人，他们不也解决了？二当家不必担心。”
　　苏络看了青丹一眼，摇头失笑，“朝廷的事，我一个小小商人是左右不了的，说是担心，难免杞人忧天了。我只是昨夜在我祖母那里坐了一夜，想起了些陈年旧事而已，你不用这么紧张。”
　　青丹手指无意识地扣着身.下石块，轻声道，“人都说隔辈亲，想必二当家祖母在世时必然待二当家极好，我爹生我生的晚，我也从没见过我祖母的样子。”

　　苏络瞧着水里的鱼，半晌，她舔了舔唇，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我祖母...生前被人蒙骗，直到离世之前才知道我确是苏家女儿。”
　　青丹愣住了，她扣掉了一块石头，有些尖锐的棱角印在手心，“不是说...”
　　苏络笑着回头，“不是说，我祖母对我格外宠溺是吗？”她望着湖面喟叹一声，“这件事...就说来就话长了。”
　　青丹试探着开口，“和...云锦将军有关？”
　　“当然不是。”苏络一脸奇怪的看向青丹，“我出生的时候她才五岁，能和她有什么关系？”
　　青丹面色微赤，苏络见状只能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们不要听了几句传言就把她妖魔化，她小时候在苏家，因为是庶女的身份没少吃苦。那些所谓翻天覆地的本事，都是她拼命拼来的，你...算了，日久见人心，你们之后就明白了。”

　　苏络又叹了口气，看起来比之前还要忧愁，青丹索性直言道，“既然和将军无关，怎么会有人无端怀疑自己孙女并非亲生呢？还故意让别人以为，您很得宠的样子，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这都是上一辈的恩怨。”苏络沉口气，坦言道，“我爹在娶我娘之前就有个喜欢的人，我祖母不喜欢那女子，她便做了我爹的外室，后来还有了身孕。我娘那时候娘家人都没了，心思又敏感。知道有这个女人存在，而且还怀孕了之后，就总担心自己的位子会被人抢走，于是和身边的一个丫鬟商量着假孕，到时候抱一个儿子养在身边。”
　　这个儿子，自然就是她二哥苏衍了，苏络接着道，“外室生了个女儿，祖母不肯让她们母女进府，一直到了孩子五岁，这才被我爹接回了家，我娘如愿抱了个儿子回来，总算是安心过了几年日子，后来，她就真的怀孕了。”
　　“怀孕之后，她总觉得身边有人要害她，也要害她的孩子，于是又去找了之前的那个丫鬟，想要她回来伺候自己，可那个丫鬟早成了亲，如今也怀有身孕，行动不便不肯来，我娘便亲自找了过去。好巧不巧的，孩子在路上就出生了，她也找到了之前的那个婢女，婢女的孩子也刚出生没多久，也是个女孩儿。我娘觉得孩子在府里长大免不了和她一样处处提着小心，于是就想和婢女换了孩子，把婢女的孩子带回去养。结果刚出门，她就抱着婢女的孩子被此处的山匪所杀，孩子也没了性命。”
　　“那个婢女跑出去抱着我娘尸体下面的孩子哭，被我祖母派来的人发现，看那孩子的襁褓，以为是自家姑娘死了，便带着母女俩的尸体离开了。可没多久，那个婢女因为自己女儿的死，记恨上了苏家，就把我带去了苏家，说是惦记着昔日的主仆情分，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到府里，替二公子避一避邪晦。”
　　“哦，这是南楚传来的法子，楚人信巫，他们觉得把富贵人家的孩子送到贫寒人家养到成年再接回来可以免遭厄运，或者把别人家的孩子养到跟前，可以用这孩子的命格挡住加落到自家子女身上的煞气。云锦被接回王府并没有引起多少的风波，一半也是这个原因，当年不少勋爵贵族担心自家嫡出儿女被人陷害，都会悄悄把孩子放到寻常人家养到成年再接回府。”
　　青丹瞪大了双眼，“那婢女不是知道二公子不是抱来的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若不是她自己同意，谁还能硬抢她的女儿不成，还不是眼看荣华富贵成空，这才来报复！后来呢？”

　　“后来...”苏络愣了愣才接着开口，她心中一时思绪万千，不过语气已经平静了许多，故事里的她人生刚刚开场，讲述的人，却像是再说别人的故事，“后来我就成了苏家最受宠的三小姐，直到十五岁那年，那个婢女又出现在了苏家，说我不是苏家人，想带我离开，我祖母也这样说，所以我也没有怀疑。那会儿太小了，傻乎乎地觉得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当即就说我会离开苏家，结果就被我二哥关进了落雪阁，他那时候已经入朝为官了，我说他知法犯法，他还大言不惭的让我随便去报官，他就是官...”
　　“二公子还算个好人。”青丹评价道。
　　“他？好人？”
　　苏络听见别人说她二哥不好，她会反驳，听见别人说她二哥好，心里也并不痛快。
　　她快速眨了眨眼，似是不忿道，“他早就...算了，他人不在这，总之...他那个人也就偶尔算个人，你不要老是听个一言片语就对这个人有好感！”

　　青丹没见过她斗气的样子，像个孩子，青丹抿着嘴笑，心想鄞城真的不一样。

　　苏络皱着眉按了按眉心，“算了，不说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她之前一直对这件事避讳莫深，除了险些因为这件事闹得自杀以外，她也明白，这种事说出来，安慰之余也不过是各打五十大板，她那时候只觉得自己是受害者，根本听不得别人说隽娘也是死了孩子，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也不想听别人说她祖母也是被人蒙骗，临死之前才被告知一直被自己用来挡煞的孩子才是自己真正的骨肉，也算是悲惨...
　　但说实话，没有人这样说过，这些不过是她用来劝解自己的话，她理所当然的认为别人自然也会这么说，所以只能将自己藏得更深。

　　青丹的反应让她松了口气，她不由得笑自己，明明方才在鸣安堂还自我感动的觉得自己已经放下，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为了证明自己已经放下，和青丹说起这些。
　　可到了说出来的时候，她才是真的放下了，当初将她折磨的死去活来的这些欺骗，如今说起来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像是心里蒙了很久的一块布，如今被掀开了一样，连喘气都轻松了许多。

　　苏络心里轻松，面上也带了三分释然，她站起来深吸口气，两人迎着太阳向着清泠斋走去。
　　青丹跟在她身后，忽然道，“要是我也有个妹妹就好了。”
　　苏络知道她有个姐姐，闻言看向她道，“当最小的不好吗？我就是家里最小的。”
　　青丹道，“听说家里三个孩子的人家，老大一般负责劝架，老二负责管教老三，老三...”
　　青丹还要卖关子，却听苏络笑道，“我们家老大可不一样，我大姐姐和二哥碰在一起总能掐起来，我和二哥老是斗嘴，至于我大姐姐，她不拱火就算好的了。要说管教，倒真是我二哥管的多，不过我也不听他的就是了。”

　　青丹的脸上很快地闪过一丝僵硬，她低下头装作整理袖口，心里飞快的闪过什么，而那边，林榆和林栩已经朝着她们跑来了。

　　林栩遥遥的喊了一声“娘亲”，然后就拉着她那行走端正的哥哥往这边跑，白芷繁枝跟在身后，瞧着林榆故意坠着林栩的样子哭笑不得。

　　苏络索性不动了，等着他们过来。
　　没一会儿，林栩一把扑到苏络怀里，抱着她的腿撒娇，“娘亲今早去哪儿了？桃子今早醒来都没看见娘亲。”
　　林栩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生的粉嫩可爱，软乎乎一团，又贯会撒娇，苏络最扛不住她奶里奶声的声音，蹲下身擦了擦林栩额上的细汗，道，“桃子醒来没看见娘亲，是又哭鼻子了吗？”
　　“才没有！”她扁扁嘴，却不敢看苏络，转过身去拉她哥哥，像是求救。

　　在场大人都被她逗的偷笑，苏络也站起身，“没有啊，桃子越来越勇敢了呢，娘亲带勇敢的桃子去看大鱼好不好？”
　　“那娘亲快走！”
　　林栩最喜欢趴在石头上看鱼。
　　林栩立刻拉着她娘亲和哥哥往前跑，苏络慢悠悠的，又道，“但是小孩子要小心呀，那大鱼可聪明了，它能看出站在岸上的小朋友有没有撒过谎，爱撒谎的小朋友就会被他们带到水池里去。”
　　林榆撇过头，隐隐有些嫌弃。

　　而林栩果然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停下了脚步，她转过头一脸热切的看向苏络，“带到水池里会怎么样？会变成大鱼吗？那娘亲，我可以自己下去吗？”
　　苏络“...你这么想变成大鱼？”
　　“变成大鱼是不是就不用早起了？”
　　苏络“......”
　　苏络倒吸一口冷气，她深深看着林栩无辜的大眼睛，“变成大鱼不用早起，但是会被吃掉。”然后在林栩要哭不哭的表情中，她看向白芷，一脸正色，“带桃子去落雪阁玩，最近没什么事，别让她靠近水池。”
　　白芷忍着笑，“那瑜儿...”
　　“不用，我带他去个地方，你们过去吧。”

　　等人都走完了，林榆眼睛一眨，问道，“去看台阶吗？”

　　苏络“......”
　　她忽然觉得左腰下一痛，这疼痛穿过了十几年的光影，她恍然又回到了当年的那个午后，她蹲在前头正厅门外，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这个“不明物”体软润的踢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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