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白情话

　　电话那边叹了口气，继续道：“用自己的肢体骗保赚钱，也不知道，是该说她太过贪心，还是太过可怜。
　　“她家里那个情况，她外孙女又生了那样的病，我们也不是不愿意出险赔偿，但你说，我们这次要是考虑到她家里的特殊情况，赔给她了，那到底是在做好事，还是在造孽？”
　　赔了，万一下次断的就是她的右腿呢？万一有其他身体健全的人看到这样的案例，也踏上了这样的弯路呢？

　　程唯说不出话，扶着道旁的树干脱力坐在泥土垒砌的田垄上，打了个寒噤。眼前的溪流、农田都在她眼前逐渐失真，她突然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怎么周遭都陌生到让人感觉荒谬。

　　那不是什么别的东西，那是……那是人的肢体。

　　是活着的人的肢体，被拥有它的人为了一点点的钱，主动选择舍弃。

　　她不由得想起，刚刚自己说三十万换一条手臂，只是她的一时气话，但那个老汉随口答应的时候，又有几分假意、几分真情？
　　倘若当这样一笔交易明码标价摆在云桥村所有贫困户面前，又有多少人会欣然接受这笔交易？

　　谈霁之问路过的人借了火，把那根皱皱巴巴的香烟点燃，站在溪边，低眸深深吸了一口，劣质呛人的气味闯进肺里，把五脏六腑都燎得刺痛。
　　灰白的烟雾袅袅散去，夹着烟的手指抵着额角揉了揉，他睁眼看见掉落的树叶在浅浅的小溪里打了两个旋，被水流推动着远去。

　　他叹了口气，弯腰在地上找了片树叶，碾灭香烟，将烟头包好拿在手里，回身看默默饮泣的程唯。

　　程唯摸出纸，给了他一张，自己抽出一张擦了眼泪。

　　“走吧。”

　　她站起身来，还带着些鼻音：“去哪？”

　　“你先回县城里去吧。”

　　程唯反应过来：“您要去找秦玉莲？我也去。”

　　谈霁之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没什么内容，简单陈述：“等会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冲动行事。”

　　程唯莫名，这样近乎惨烈的悲剧里，人人都是被命运随意拨弄的蝼蚁，她冲谁冲动，冲不知道在哪里的菩萨还是上帝吗。

　　她低着头跟在谈霁之身后慢慢走着，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万一，万一真的是意外呢？”

　　他扔了垃圾，没有否定这个可能性，只是说：“你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

　　“贫穷，是最大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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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来到了那个被打理得整整齐齐、郁郁葱葱的小院。

　　真的见到了方才大骂的谈教授，秦玉莲却局促瑟缩着，不言不语，坐在家里高高的门槛上，右边的袖子被时而刮过来的风吹得轻飘飘。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像这栋房子裸露在外的青砖。

　　程唯站在洞开的大门口，向堂屋内看了一眼，里面空旷至极。
　　一张八仙桌，三个长条凳，桌旁墙壁上贴着破旧的日历，还是2013年的；右边堆着些农具竹筐等杂物，地面是青石铺就，整个屋子灰扑扑的。
　　最显眼的就是正中间最里面的神龛，供奉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佛像，富态喜庆，是整个屋里唯一一抹亮色；神台前摆着一个跪拜垫，上面有两道膝盖压出来的深痕。

　　王芳曲着腿坐在小板凳上，在侧屋内给孩子喂饭吃药。

　　谈霁之捡了地上的小板凳，曲着长腿坐在她旁边，沉默片刻，问：“手截完肢后还有什么问题吗？”

　　面色沧桑的女人嗫嚅两句，脸上浮现出羞愧和悔意：“……没，挺好。谈老师，您好不容易来一次，喝水、喝水，吃点花生。”
　　她当然知道，自己第一次意外受伤能拿到赔偿，多亏了谈霁之帮她，后面，都是她自讨苦吃。

　　“孩子的病还是那样？”

　　“对的，去年进了次医院，还好菩萨保佑，没再恶化。”

　　谈霁之自己去小桌上端了碗喝了一口水：“第二次……那十八万去哪了？”
　　他关注过孩子的医药费，若是没恶化，不至于一年内十八万就全填进去，再让她铤而走险一次。

　　秦玉莲仿佛被这个问题所惊动，慌张抬头，对上了谈霁之的眼神。
　　那眼神没什么咄咄逼人的意味，甚至是温和的，她却突然哽住，刻着深深皱纹的脸抽搐几下，歪歪扭扭的两行眼泪流了出来。

　　“马全有……”她说了个名字，然后锤着自己的腿大哭了起来，“那该死的杀千刀的马全有啊，他拿他女儿的救命钱去买了车，小轿车！我们天天省吃俭用、起早贪黑，一分钱也舍不得花，自来水都舍不得用，要存着留给小孩以防万一的救命钱！我心虚地吃不下睡不着，断了两根手指换来的钱！”
　　“生了这个娃是他的报应……我女儿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嫁给了这个六亲不认的畜生，天天游手好闲不上进……”
　　“谈老师，你说我们以后怎么办啊……”

　　王芳怀里抱着睡着的女孩，捂着她的耳朵，冲了出来，流着眼泪：“妈您胡说什么？月月是我千辛万苦生的，是我的心头肉，她是撞了霉运才生了病，不是什么报应……”

　　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专厄苦命人。
　　她们已经良善到通过伤害自己来换取活下去的钱财，生活却还是没有善待于她们。

　　程唯心里头像是揣了块烧红的炭，灼得她坐立难安，五脏六腑里都冒着浓烟。

　　她还记得方才谈霁之叮嘱她的话，于是没有立时发作出来，心里却在想，他难道在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了吗？

　　程唯起身出了小院，走出去几百米，一脚踹上了道旁垒着的灰色砖块。
　　什么几把玩意儿，艹。
　　那个男的怎么不开着那辆车自己撞死在哪个地方。

　　听见动静的砖块主人很快从屋里出来：“哎，你踹我家砖头干什么？”

　　程唯深呼吸两下，努力压抑：“多少钱？”

　　“啊？”

　　“不好意思，我赔你，多少钱？”

　　那人摸摸头：“一共二十几……“

　　程唯从包里掏出钱包，塞给他一百：“赔你。”

　　她看着对方迟疑地搓搓手，又匆匆收下赶忙回屋，突然心底有些鄙弃这样的自己。
　　不就是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就好像比谁都厉害一样。

　　晚上，分批走访调研的几个人回到酒店，心情都不是很好，分别跟谈霁之汇报了初步掌握的情况，饭桌上一片愁云惨淡。
　　程唯匆匆吃了两口，回到自己的房间，没什么心思再玩手机，有心想帮帮她们，独自百度了半天，依旧一筹莫展。
　　于是问方助要来联系电话，打了几个电话给海颐的律师，又咨询了业内著名的离婚律师，躺了一会，心里头像是压着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她又坐起身来用力吐气，想要吐干净心底积累的郁气。

　　==
　　夜幕还没完全沉下来，这座小城的灯火便已零星，街道上寂寂无人，像是陷入了沉睡。
　　外界世界日新月异，这里的小城，倒好像还是保留着过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

　　谈霁之也睡不着，他披衣起身，一个人来到酒店门口，出神地看了会空无一人的街道，摸出手机给程父打电话，想沟通一下目前项目的进展情况：“喂，黄董。”

　　“谈教授，是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没，但今天我们走访下来，形势有些严峻，我想跟您交流一下后续……”

　　“哦，这个你跟唯唯说就好了，现在你们这个项目我打算交给她全权负责。”

　　“什么？”谈霁之觉得有些荒谬。

　　“我说这个项目交给程唯全权负责。”

　　他侧头闭眼，控制了一下自己。
　　这个项目对于贫困户的意义十分重要，他前期花了无数时间精力来反复推敲优化项目的每个细节，就想防止更多的悲剧发生，现在合作方却要派一个对项目毫无经验、对贫穷毫无概念的人来负责，他很难接受：“程小姐聪慧机灵，想学什么想必上手得很快，但毕竟她从前没有过类似项目经历，或许找个经验丰富的人带一带会更好。”

　　程父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但纵观公司上下这么多人，谁能治她的坏脾气？上次父女吵架的事，倒是让他觉得谈霁之靠谱：“海颐每年的慈善费用都高达上亿，可以投的项目有很多，唯唯也有很多机会可以慢慢成长。但她年纪也不小了，该成熟起来了，现在她这个状态，我这个当父亲的也担心得很。我是觉得谈教授您是高校教授，又是业界大牛，我相信您的能力，这次趁着这个项目的契机，也正好让唯唯跟着你，多学点东西。还希望谈教授多多提点提点她——毕竟我们都希望能把这个项目做好。”

　　程父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利害关系理得分明，大名鼎鼎的海颐集团董事长，在生意场上，可不会在他女儿面前那样心慈手软。

　　谈霁之能说什么，他只能应是。

　　挂了电话，他单手摘了眼镜，揉了揉眉心，自嘲地笑了一下。
　　陆既明说得没错，他还真得讨好富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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