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白情话

　　对面几个男人轮番敬酒，谈霁之没怎么推拒，也没搞些席间常见的小动作，干脆利落，直接下肚，几乎一半的酒都被他喝了，看得程唯心惊胆战，连忙张罗着舀汤布菜，打岔逗趣，缓一缓他们的喝酒进程。

　　酒到半酣，发表完他们对于保险的一番高见，他们又点起了烟，不知怎么就聊起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博导性侵女学生的事件，便开始居高临下，谈论着高校圈里的一些八卦小料、酒桌逸事，说看不惯有些道貌岸然的教授老师，仗着多读了些书便很是清高，看不起他们这些大老粗。
　　那些什么研究论文啊，那不还都是虚的，纯粹会编。

　　还让谈霁之说句公道话——到头来为经济社会发展、什么GDP指标作出更大贡献的，是不是还是他们这种满是铜臭的商人。

　　“谈教授，你们用的研究经费，还是我们交的税呢。”

　　程唯听着难受，中途出去透了好几次气。

　　散席后，送走了其他两人，周昌明略留了留，点了烟抽了两口，跟谈霁之说话：“谈教授是个爽快人，一场酒喝下来，他们都对你改观不少。”

　　他用了改观这个词，谈霁之自然明白，笑着自嘲：“如今保险行业风评确实不好。”

　　周昌明：“听正兴说，如今赫赫有名的既明科技的前身便是你创立的，谈教授在云金融领域有如此远见卓识，怎么半道改学了保险？实在可惜。”

　　既明科技？程唯倒吸了一口气。
　　这家公司创立初期便受到广泛关注，连获两轮上亿级融资，直接成为各大商学院和计算机学院的教学案例，去年美股上市，市值已超300亿。

　　这就是在谈父那件事发生后被他卖掉股份的公司吗？
　　程唯已经开始心疼钱了。

　　谈霁之顺着周昌明的动作，微微拢着手侧头点了烟，慢慢抽了一口，眉目浸润在缭缭烟雾里，语气很平：“也没什么可惜的。”

　　“也是，人总要向前看，”周昌明还挺欣赏他的，换了称呼，“你比我小些，我也把你当朋友，霁之，若是感兴趣，可以考虑考虑明德集团首席战略官的位置。”
　　对于好兄弟极力推荐的人，他来之前自然好好查过。履历、能力、魄力和判断力绝对没话说。
　　但是他信谈霁之这个人，却不信他手上要和黄正兴合作的这个项目。
　　想要推进，阻力重重，又没钱途，风险高而收益低。

　　谈霁之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做着徒劳的确认：“那这个项目？”

　　周昌明抬手阻止了一下，只留下两个字：“何必。”
　　他走了。

　　谈霁之指间夹着烟，垂手站着，出了会神，等凉风卷起，才将手里的烟掐灭扔进了垃圾桶，伸手稍稍扯松了领带。

　　程唯觉得他像藏锋的剑，从前令他人侧目的意气锋芒，全都尽数消磨在往日旧事之中。而如今，剑刃向内，钝刀磨肉，折磨的都是自己。

　　她上前一步，站到他身旁：“喝了这么多酒，难受？”

　　“习惯了。”

　　“刚才为什么不让我喝酒？两个人，还能分担点。”

　　“小孩子，不合适。”

　　程唯不服气了，两步走到他面前，叉腰看他：“我都23岁了，哪里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才强调自己不是。”

　　“那你喝醉了吗？”程唯给他挖坑。

　　路边的光影从他立体的眉峰漫漶进深邃的眼底，雾蒙蒙的眼神降落在程唯脸上，连她的呼吸一同掠夺而去。
　　很快，他转眸而去，兀自一笑：“醉了。”

　　这下从脸色上来看，程唯才更像是醉了的那个。

　　她不自在地挠挠耳朵，左顾右盼了一会儿，余光却看见对方脚步不稳地往这边迈了一步，手冲她抬起，想要借个力。

　　程唯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托住他的手肘。
　　下一秒，肩膀就被一只手扶住，重量骤然增加，肩头被控制不住力道的手指捏痛，又被克制地松了松。

　　此刻，谈霁之给程唯感觉，是滚烫的，带着酒意，还有压抑隐忍的呼吸。

　　程唯侧头看见他捂着胃，骨节分明的手隐隐可见青筋，自然什么都明白了，连忙顺着他的力道扶着他来到了路边垃圾桶旁。
　　谈霁之修长的指骨压在布满灰尘和污渍的垃圾桶上方，干呕了几次，却始终无法把胃里烧灼着的酒液吐出来，反而在拼尽全力和疼痛对抗的片刻，就出了一身冷汗。

　　“胃痛想吐？还有没有什么其他难受的地方？”程唯手忙脚乱地给他拍拍背，心里又是心疼又是着急。

　　等他缓过劲来便将他扶到路边长凳上坐着，又掏出手机打电话联系海颐VIP部。
　　这样的情况程父从前应酬完回家也发生过几次，从一开始的吓到，到熟练处理，她已经积累了很多实战经验。

　　等车的空隙，她跑到旁边便利店买了酸奶和水，回来的时候看见谈霁之坐在街边的长椅，手心向上搁在腿上，领口扣子解了一颗，领带松松垮垮地挂着，微微抬头看着夜空，黑色的西装没在阴影处，只有路灯一点昏暗的光打在他的脸上，带着几分失意的落拓，冷淡中又好像有几分脆弱的错觉。

　　程唯的心像是被捏了一把，酸涩无比。
　　她跑回他身边：“手伸出来。”

　　那只手反而避开些许。
　　刚刚剧烈咳嗽过的声音微微沙哑：“我手上脏，别蹭到了。”

　　程唯抿唇，直接抓着他的手腕拉了过来，拧开矿泉水瓶盖冲了冲他的手，纸巾擦干，其间还很凶地喝止了想要自己擦的谈霁之，又抽了消毒湿巾出来，细细地擦了一遍他的手指。

　　好像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不对劲，谈霁之仔细端详了她的面部表情，试探性地开玩笑：“你对美的追求已经到了不允许我的手指上出现脏污的程度了吗？”

　　程唯抬起头来，看见谈霁之唇色泛白，有些颓靡地靠在椅背上，同往日谈笑风生、从容不迫的样子大不相同，却还是安抚性地冲她笑了笑。

　　这样针对的玩笑放在平时，程唯肯定是要你来我回打趣几句的，但这回却毫无用处，反而招来了一句训斥：“不准说话！”
　　本该是疾言厉色要批评他一顿，但凶得不行得声音里偏偏带出了些压抑的哽咽。

　　看到她眼底的水光，谈霁之声音都温柔了些：“怎么了？你别哭，我没事，只是喝酒有些伤胃，养两天就好了。”

　　程唯摇摇头，没说话，也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脆弱而羞赧。
　　她只是觉得，凭什么啊。
　　如皎皎明月、徐徐清风般的谈霁之，凭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世人总说，“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纵使无人愿意搭把手，但压在谈霁之身上的轻视和叹息，也太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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