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直到我发觉唐门的徒孙辈怕他们的师父远甚于怕我这个师尊，我才不得不无奈地承认，某个人的话的确是对的。药儿，你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该死的，他说这话分明已是二、三十年前！
　　人老了就爱回忆往事，我这一辈子啊，半苦半甜，就跟我的名字一样，唐药，糖药。苦日子是记不清了，可能，没我自个以为的那么多。甜的日子啊，最幸福的时候是跟茯灵在一起，最痛快的日子却是与那帮经常气得我七窍生烟、恨不得毒死他们以求清净的混账东西一起渡过的。
　　石广霆，石头军将军，宣和二年仲秋战死居庸关。
　　赫连春水，赫连军将军，宣和二年冬于回京途中遇伏被杀。
　　赫连乐吾，赫连军老将军，宣和三年病逝汴京。
　　龙四，石头军先锋，宣和四年入夏战死燕京。
　　燕无衣，石头军监粮，宣和四年冬战死涿州城外。
　　郭青，石头军参将，宣和五年正月战死燕京。
　　诸葛神侯，六扇门大统领，宣和五年开春病逝汴京。
　　洪武，石头军参将，宣和六年秋末因伤病逝燕京。
　　顾惜朝，石头军将军，宣和七年二月与挥军南下的完颜宗翰交手，于孤城死守燕京三月终不敌，城破失踪。同时失踪的还有一个，戚少商。
　　失踪，这么些年来，很多人只愿也只敢用这两个字解释那两人的去向，他们是失踪，而不是……战死。——虽然，那是最有可能的结局。
　　那帮……混账东西！你们一个个走得那么急，让我现在连个谈心事的人都没有。
　　我与顾惜朝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榆林。很老套的桥段，我被仇人断了手筋脚筋，狼狈乞讨于闹市，他救了我。如果他是英雄，而我碰巧又是美人，那便成就了一桩佳话。可惜我是男人，至于他……离“英雄”这两个字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成了好兄弟之后，我问他：“当初怎么会愿意出手救我？”他这人，一向爱干净，从来没有随手捡破烂回家的习惯。
　　他微侧着头，思考了半天，又掂量了一会我手中的金针，讨好地笑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注意到你眸光清正有侠气，必然不是池中之物！”
　　得意地哼了一声，虽然知道是口蜜腹剑，但至少听起来还是挺受用的。
　　龙四他们几个冲出去吐了，至于顾惜朝仍是老神在在。
　　顾惜朝此人，目光远大、胸有沟壑、手腕玲珑，唯一的缺点在于他的性格。太过不饶人，赶尽杀绝，对人对己都是一样。这个毛病，我深有体会，想必其他人也是一样。至少跟我点评过顾惜朝，并且指出过他这个弊端的就不下五人。
　　于是，出于对顾惜朝本人的爱护也好，出于对晚晴小姐的情谊也好，出于对顾惜朝的敬佩也好。石头军上下，凡是跟顾惜朝沾得上边的，都在努力去“感化”这个杀人无算的大魔头。
　　很大的一个问题，大家似乎都忘了。战场，是最不能讲“情”的地方。对敌人当然不可以，但有时，便是对自己人，也要狠得下心肠。
　　顾惜朝可以狠，但狠过之后他常常放不下。这样的人，终非上品人物。但倘若他真成了那样的上品，我想，我只能对他敬而远之。
　　他就像个阴阳分明的人，处在两种极端力量的制衡中，半个他是一军主帅，拔剑长歌，无惧无悔。以天下大势为盘，以人心局变为子，处尴尬之境而庙宇万事尽入帷幄，临必死之地而身后格局不出指掌。乾坤角抵，圆枘机筹，指点江山，我主沉浮；半个他是意气书生，满腹才情，一身傲骨。历尽人世苦难，参悟苍生困顿，困中犹节概，醉梦卧信缘休；谩饮尽香醪，愁肠消遣无计。幅巾谈笑，直钩论议，清心浩然，千古风流。
　　江山只合生名士，莫遣英雄做帝王。顾惜朝是名士，这样的人，不该战死。
　　在榆林的时候，无论西夏兵的攻势如何强劲，无论其他宋军如何调度，石头军从不向故土后退一步，只有前进，一直前进。自太宗皇帝伐幽燕以来，那里的百姓就箪食瓢饮以奉王师，太宗皇帝失败后，数十万百姓相随返回内地，不能回的就失声大哭，痛苦至极。而这样的情景，在榆林陕西一带也屡见不鲜。只要宋兵一至，百姓必定破家以助，惟有亲眼看到这种渴盼王师至极的情形，才能真正明白身为军人，肩上的担子究竟有多重。
　　石头军，一步也不能退！
　　遗憾的是，我终究不适合这样惨无人道的杀戮。都说江湖险，人情薄。但江湖上，便是再凶残，也不如沙场的万分之一。刀砍入骨的钝响，人重伤后的哀号，临死前的□□，马匹的嘶叫，被砍断脖子的头颅飞到半空中，死者的双眼兀自睁地滚圆，凶狠地盯着敌手；握刀的手青筋毕露，却已经掉落在地，被马蹄踏为一滩模糊的血肉。受伤的战士蹒跚行走，却没有人再给他补上一刀，因他腹部中刀，虽然用双手捂住，却是止不住肠子自腹中流出，慢慢拖拽在地。
　　我第一次见到这场景的时候，身体微微颤抖，一阵阵恶心的感觉袭上心头，难以抑制。种种情状，令人如在地狱。战后数日，仍屡屡在梦中惊醒。这样的人，生存在军中简直是多余。可顾惜朝却没有多说什么，淡淡一笑，把我调入了军医处。
　　我与他相处了一年多，一年的时间里，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如何用心机去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自此，我终于明白，他赞我“眸光清正有侠气，必然不是池中之物”的评语远比沙场的的情状更加……但这时，却不觉他有什么不对，反而认为那是理所当然。
　　这世上没有毫无理由的怜悯帮助，我相信这一点。我想，我的确是被顾惜朝给教坏了。
　　一年多后，我明白了他当初救我时暗蕴的心机。他的目的，在于唐门的种种机巧兵器。
　　我们回了汴京，与戚少商合作。
　　戚少商，是我见到的第二个妙人。与顾惜朝不同，他更擅长经营人脉，而非经营势力。所以，他比顾惜朝更容易让人亲近。
　　他与顾惜朝，是仇人，更是知音。互相牵绊，又互相纠缠。戚少商恨顾惜朝当初的辣手无情，却又放不下他们之间的灵犀默契。于是，理所当然地把陈年老醋吃到了我头上。因为我得到了他当初没有从顾惜朝身上得到的东西——兄弟之情。
　　我暗笑在心，却懒于解释。戚少商，是你不明白。顾惜朝，他欠你命，却不负你情。“我与你戚少商之间，只是一个任务要完成，而无兄弟之情、朋友之义。”当年，他的话，早已说得明白。
　　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之间是否还能算得那么清楚，谁也不知道。我只知，他们之间的事，任谁也插手不了。死活，纠缠，都是他们俩，旁人，永远只是旁人。
　　所以，顾惜朝挂帅远征又如何？戚少商迎娶息红泪又如何？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不是从汴京到边关，也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站了某一人，甚至某几十、几百人。
　　我，以及石头军上下的幸运在于：我们，才是真正被顾惜朝当成好兄弟的人。所以他殚精竭虑地为我谋划安排，而不在意是否会被我误会；所以他明知不可为却仍一心要接手石头军维护石头军历代英名；所以他情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石头军上下的性命，不要为一个昏庸的君王一个无能的王朝枉自殉葬……
　　我不知他是如何忍受石广霆战死、龙四战死、燕无衣战死、郭青战死；就像我不知他如何能忍辱曲膝求诸葛神侯、求赫连乐吾、求赵佶、求种师道。或许，他受辱无尽，却从未觉辱，只因他的强，他的悟，在他心中，除了自己，又有谁能相辱，他又能对谁的辱另眼相看？

　　云吹笛来看我，他也老了。吃酒的时候又谈起顾惜朝，谈起他跪求云吹笛带石头军自燕京突围而出，谈起他到现在仍不见人影，不禁咬牙切齿。
　　“见了他，非揍他不可！”云二哥说这话自然是气宇轩昂，振振有辞，舍我其谁。
　　我心里却是有点不是滋味，我的年纪怎么会比顾惜朝还小？酒能壮胆，便叫道：“记得帮我也揍几下，千万记得……”
　　“那是一定……”
　　一定什么？我却不记得了。我想我是喝多了，整个人飘飘荡荡的，顺着光，往前走。我看到了一个好大的花园，花木错落，安排得极具心思，很像是石广霆家的里那个大花园。正发呆，就听到有人叫我，“药儿，还楞着做什么？这边！晚了酒可就没了！”
　　我转身看去，嘿！石广霆、素问姐、龙四、燕无衣、郭青、洪武都在，赫连小妖息红泪夫妻，四大名捕、诸葛神侯也在凉亭里坐着呢。那边……居然还有唐玄和茯灵。怔了怔，又释然。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什么仇恨也都该放下了。于是也坐过去，跟他们笑着攀谈起来，“吹笛呢？他跑哪去了？”
　　“酒不够，他猜拳又输了，去拿酒了。”龙四笑道，“别管他，我们先喝！”
　　“好。”环视一周，还少了两个，“顾惜朝和戚少商怎么也不见了？”
　　此言一出，众人哄堂大笑。还是素问姐好，看我茫茫然的模样便道：“他们呀，还要多等一会呢……”
　　……我明白了。尴尬着举起酒杯，道：“难得一聚，闲话少说，这感情啊，都在酒里了。喝酒，喝酒！”
　　往事如歌，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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