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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国初探(下)
夷国城北容华狱,狱内狱外,一片寂静。
但只消往里走两步,罪犯们听见脚步声,便立刻掀起呼天抢地的哀嚎,哀嚎声响彻天际。好在周边鲜有农户,人迹稀少,否则闻之汗毛林立,叫人心慌不已。
“给口水喝吧!我从昨夜到现在滴水未沾啊!”
“大人!我冤枉啊大人!”
“等老子出去了,灭你全家!干了你婆娘,阉了你儿子,叫你断子绝孙!哈哈哈……”
正当众人的哭救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之时,一位老者静静安坐着,正闭目养神。
“放心,你出不去了。这儿是容华狱,押的就是你们这种有权有势,有身份有地位……”狱卒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了静坐的老者:“却犯下滔天大祸不可轻饶的‘贵人’。”
“您说是吧?何太师?”
老者不言,依旧闭着眼,岿然不动。
狱卒戏谑不成,却吃了个闭门羹,“哼”了一声,便又离去了。
狱中又恢复了安静。
何韬自觉自己来世这六十余载,身先士卒,两袖清风,也不是未曾憧憬过告老还乡的那一天会是怎样的情景,也许一辆马车就能载下所有家当,一摇一摆地趟过泥泞,爬进大山,回到那个曾经生养自己的村子,回到那个老母日夜盼望,最后撒手人寰的茅屋。到那时自己已经无需日日上朝,虽然遗憾母亲已经不在了,好在每天清晨还能享贤妻熬的粥,闻独女吟的诗。哦不,那会子素清一定有了自己的丈夫了,说不定连小娃娃都有好几个了呢!
想到这个,何韬睁开眼睛,将身子往外挪去。
终于,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叮叮。”是手指敲击铁栏杆的声音。
众犯又是一阵哗然,然而过了一会儿,发现没什么动静,狱中又恢复了宁静。
只有那个人,也小心翼翼地将身子挪了出来,尽可能保证自己看得见对方。
何韬看见了对面年轻男子的脸,露出了慈慰的笑容,他张开了嘴,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渴吗?何韬无声地关心着。
骆川微笑着摇了摇头,他将双手合掌轻轻放在耳边,表示自己刚刚睡醒,随后他将手捂在心口,示意对方放宽心。
何韬点了点头。
几月前,何韬受命前往夷国以使臣的身份要求释放作为人质的骆家七女骆冰,却被夷皇告知骆冰根本不在夷国,甚至他都不知道骆冰的模样。
何韬这才醒悟,自己被潘文启这“得意门生”摆的这道有多深。原先只以为,潘文启为了权势,踩着自己往上爬罢了,如今看来,他连自己的命都不想放过。
只可惜没能救下骆家七姑娘,何韬被下狱的前六天都在深深地懊悔。
等到第七天时,他的悔恨烟消云散了。
因为他看见了骆川,那个令自己的爱女魂牵梦绕的男人。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死了么?”
何韬激动得恨不能立马冲破牢笼,找准女婿问个清楚。
骆川亦是眼眶含泪,嘴唇颤抖,但却又冷静地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何韬噤声,另一只食指指向门口。
狱卒很快骂骂咧咧地冲了进来,一路在铁杆上重重敲击,怒吼道:“不许发出任何声音!”
何韬立刻退后,索性盘腿坐了下来,这些夷狗,他看多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接下来的日子,二人一直试图用唇语和手势对话。
何韬了解到,原是那祈安公主爱慕骆川,于是骆家军战败后,特意求皇兄留下骆川活口,捡了具身形接近的死尸毁坏容貌替下骆川回城。
骆川也知道了,原来七妹的未婚夫潘文启竟是如此的卑鄙下劣,而七妹妹也不知所踪,叫人担忧万分。
秋后,我便要问斩了。
什么原因?敌将不肯归降么?
算是吧,我实在没法子当这夷国的驸马爷。
素清……她还在等你。
嗯,我知道,所以我得死,才能对得起留给她的清白。
你不能死,你死了,丰都怎么办?明州怎么办?
骆川低下头去,眼神中满是迷茫,随后抬脸激动地摆动着手臂。
我横竖都是死的,就算答应了他们,我做了夷国人,他们也不会放过我,更何况,真当了夷狗,我也不成人了,只不过是一团没家没名的孤魂野鬼罢了。
何韬看了他很久,像在看一个孩子,他好像能够透过骆川,看到往后的日子——泥泞重重的大山、破旧却整洁的茅屋、贤惠美丽的妻女,还有一个绕着自己嬉笑着奔跑的小娃娃。
“你不会死的。”
未等骆川疑惑,何韬大呼着引来了狱卒。
“告诉你们皇帝,我有大事要商议。”
狱卒互望了对方一眼,不客气道:“何大人现在可是阶下囚,有什么资格与我们陛下商议要事?”
何韬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仔细整理了一番领口,傲然道:“我为大明州一品太师何韬,要与你们夷皇商议要事,你们两个小小狱卒,有什么胆子敢拦住本官,倘若出了什么岔子,你们觉得自己担待得起么?”
狱卒再次对视良久,终于忍不住去通报,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又来请了。
“何大人有请。”
“何大人,怎么想起来,要来看看朕?”
高堂之上,夷皇舒适地倚着,全然不把脚下的老人当回事。
何韬就这么低低地伏着,年老瘦弱的身躯在微微发颤,几月来的牢狱之日已经蚕食了他的体魄,但是他的意志却是完整的,没有半分动摇。
“老夫受明州天子之命,以明州一品太师之位,前来夷国,望夷皇深明大义,能念在两国之战,不及无辜,放了骆家小女骆冰。”
此话一出,又是深深的拜伏。
夷皇冷哼一声:“朕已经说了无数次,从未看见过什么骆冰,难道君无戏言在你眼中等同儿戏么?”
“明州有实证,可证明骆冰就在夷国!”
“放你娘的狗屁!”
“……”
夷皇在左右侍臣的提醒下稍稍稳定住了情绪:“我用整个夷国作保,我真不知道那个什么骆冰还是下冰雹!”
很好,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何韬直身抬脸,正视夷皇道:“可老夫专程前来的任务就是游说夷皇您释放骆冰,如今您一方之言,说骆冰不在,可着实是为难我老头子了。”
“你是在威胁朕?”夷皇扯起嘴角,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何大人,您现在是夷国的阶下囚,你觉得你凭什么能和我谈条件?”
何韬镇定道:“两国相交,不斩来使。老夫作为明州使臣,被囚于牢狱之中,周围几个小国有所耳闻,已经心有不满,您又何必至自己于不义呢?”
夷皇沉默了,扯起的嘴角也渐渐耷拉了下来。
他本性狂妄,此次夷国大胜更是将他的得意像一把把散沙,扬到了天涯海角。周边的小国被欺压得苦不堪言,此次又见强大的明州使臣也被囚于牢狱,对他们而言更是致命一击,很难不保证几个破落户联合起来放手一搏。
“你想如何?”
“骆家之女放不成,还有骆家之子呢?”
“放肆!”夷皇怒吼着拍了龙椅,将椅背上的几粒明玉美珠几乎要震碎,更是将几名侍臣的心肝胆肺吓出了胸腔。
“皇上息怒!”
众人纷纷跪下。
何韬却在黑压压跪下的人影中慢慢站起了身,挺直了腰。
夷皇正气得呼哧呼哧喘气,却见何韬一如反常,激动地伸出手指指向他,指尖还颤抖个不停。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望皇上开恩,放了骆家六子骆川!”
说着何韬又是一跪。
夷皇愣了愣神,接着便是一阵狂笑。
诡异的笑声中,何韬不紧不慢道:“老夫虽不中用,好歹还是堂堂明州一品官员,如今被囚于夷国狱中,何尝不是给天下一个大大的下马威?”
“可树大易蔽天、易招风,夷国这棵大树,受得住我何韬,不知还受不受得住骆家六子骆川?”
夷皇快步走下高台,将身体狠狠地逼近何韬,希望能将他的气势压下:“可你要知道,骆川已经死了,他的尸体早在去年就随败军回到了丰都。”
何韬皱了皱眉,将腰板挺得更直,四眸相对,夷皇只觉得自己仿佛要被吸进对方的眼中。
“骆川不在,可骆冰在。是,也许她不在夷国,但是她在旁人的嘴巴里,明州上下,加上周边几个小国,怕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夷国给淹喽!”
夷皇眯起了眼睛,又缩回了身子:“我明白了,现在这情形,二选一呗。”
“陛下无须烦恼,老夫自愿被囚,与陛下无关。”
“哼,老匹夫,你是真当我愚蠢至极?你是个半只脚入了土的,他骆川风华正茂,又是骆军后人,当初随军,就是个能顶半部军队的角儿!你觉得我会选谁?”
“那……那便放老夫回乡罢!”何韬不卑不亢的脸上突然显出了几分贪婪和渴望,叫夷皇陡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样吧,我随你回狱中,你们俩商量一下去留。”
虽说帝皇之躯金贵,可夷皇这好玩的心思也管不了那么多规矩,要知道当时将何韬与骆川置于一处就是特意为之,目的便是磨人悲喜,以供享乐。如今能得见敌国相将为生死一线相搏,似乎更有趣味。
容华狱,凉人心。
此时两个身影均低伏着,拜倒于夷皇脚下。
身形孱弱的那一道影子正在尽力地止住因年老体衰而不断抖动的身体,另一道身影截然相反,刚正不阿,岿然不动。
本来谁去谁留一目了然,何韬突然的变卦却引起了夷皇一阵犹疑。
但无论如何,这骆家六小子决不能放,他一身的好武艺,满脑的妙谋计,倘若就这么放虎归山,夷国岂不是要像那初生的太阳,转头被雷鸣云雾挡个精光?
“侄儿,你心中如何作想?”
面对何韬的疑虑,骆川默不作声。
何韬忧心极了,继续试探道:“你年轻俊逸,又得夷皇陛下青睐,不如就留下,安安心心地做夷国的驸马罢!”骆川闻言眼眸一沉,正要出声,何韬伸手按下他,温言继续道:“你父兄皆亡,明州已经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
骆川顿觉悲凉涌上心头,燥热之气遍涌全身,恨不能立马跳起身来将整座夷国掀个底朝天。连日来的无言交流让何韬看懂了骆川的眼神,他看着他,将眼珠转了转。
骆川亦明白了何韬的意思,他在用眼瞳与他摇着头——告诉自己当下的情形有多么无奈,切莫轻举妄动,意气用事。
“何伯伯倒也不必刺我,我虽与你家订了亲事,可禽择良木而栖,人择良人而伴,祈安公主不论美貌家室,可都远在您女儿之上。”
“好一个禽择良木而栖!可见你这畜生倒也有自知之明,拿自己与禽类作比。”
“我好言相劝,何大人若一再羞辱,我也绝不会忍让!”
夷皇本在一旁磕着瓜子赏得津津有味,在他心里,这出好戏堪比舞姬回旋,却不想何韬将火引到了自己身上。
“陛下,此等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怕是以后做了夷国的驸马,也藏不住数不尽的狼子野心!”
夷皇心中咯噔一下,差点被瓜子皮卡住喉咙。
“咳咳,你俩等会儿……”
可一老一少俩人争执得正激烈,夷皇完全插不进话去。
“老匹夫,看剑!”骆川不知何时抽出了一旁侍卫的佩剑,冲着何韬一剑刺去。
何韬略通剑术,虽身体孱弱,却剑剑躲过,两人在狭小的狱道间打斗起来。
“放肆!快停……”侍官在一旁急呼,却被夷皇制止了,他扬起一抹狂妄的笑容,兴致勃勃地瞧着眼前的好戏,却未来得及发现,眼前一剑越来越近。
“陛下!小心!”众人惊呼。
正仓皇间,何韬飞脚踢开了利剑。骆川一时间失了重心,重重摔倒在地。
下一瞬,何韬拾起了剑。
“你,你们!”夷皇惊魂未定,颤抖着想要唤人。
话未出口,却见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了自己一头一脸。
夷皇慌忙用手去抹,抹了半天不干净,这才想起了身边的侍官。
“混账!还不赶紧给朕弄干净!”
侍官这才从愕然中缓过神来。
方才,发生了什么?
明州的太师何韬,竟用夷国侍卫的剑划瞎了明州少将的眼睛!
夷皇反应过来后顾不上发怒,顶着满脸的血笑得格外开怀。
赫然的红色沟壑在他的脸上四布,迎着咧开的笑容放肆绽放,这一幕实在过于诡异。
好在,骆川再也看不到了。
他的眼睛停格在最后一刻,何韬那张凝聚着复杂表情的面容。
不忍、不舍、不疑……以及眼尾末梢疯狂蔓延的希冀。
他回报了一个微笑,拉松了利剑砍下的绳索。
“一个瞎子,反正是不中用了,回去吧。”夷皇摆了摆手,索然无味。加之何韬虽然年迈却能灵活打斗的身姿更是让他下定了选择。
骆川扯下衣角的一块布条,简单包裹了一下眼睛,血又很快浸透了布条。虽然身上承着锥心的疼痛,然而心下松快了许多,夷皇只道放走了一个瞎眼的废物,却不知于明州大军而言,骆家人就是定心之柱,哪怕只有一根,也能撑起一片天来。
很快,他被扔了出来,瑟缩在狱后的一片树林中片刻,待扔他的人离去,便摸索着站起身来。
蹒跚着没走几步,脚边的泥土便嗖得被插进了不明物,听着像是一根羽箭。
骆川顿身凝神。
来者的脚步轻盈又同时耷拉着沉重,未等及至面前,骆川道:“公主?”
对方停了下来,过了半晌,幽怨娇柔的声音终于倾洒而来。
“你情愿被剐去双眼,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公主千金之躯,实非我被虏罪人能匹得上,剐眼亦非我所愿,我只愿公主能觅得良人,鸾凤和鸣才好。”
“你竟还笑得出来!”祈安公主只觉得自己声音在颤抖:“你在夷国这么多日,同我说的话加起来也没现在多……”
不是亲眼所见,她难以置信骆川竟也可以如此模样——毫无防备、智趣横生,与往常那个满眼戒备、冷漠老成的样子大相径庭。
尤其是,这一切还都发生在失去了双眼,落魄狼狈地徘徊在山林之后。
她本想着,再次穿着侍卫的衣服回狱中杀了那个老匹夫,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就在伤神之际,两人的四周突然探出数颗头颅,搭箭张弓、蓄势待发。
“你们想做什么!”
未等祈安公主话音落下,一柄羽箭疾驰而来,却被她快速抽出的宝剑砍落。
“我是祈安公主,谁敢对我不敬!”
杀手皆不出声,手下发射的羽箭却越来越密集。
祈安公主很快招架不住,骆川刚失去眼睛,也一时间乱了手脚,两人的身上不出一会儿便多了几处箭伤。
祈安心头狂怒,吼道:“我是祈安公主!你们聋了吗?”心道自己身着侍卫服饰,于是便往内衣贴肉处摸去,却忘了原本随身携带的清瑶令已给了他人。
“该死!”祈安公主低骂着,将衣襟腰带一解便往骆川身上扑去。
宽大的男装本就不合女儿身,在颠簸混乱间迅速滑落,露出少女娇美的胴体。
杀手们察觉不对,立马停下了手,可即便如此,祈安公主还是受了不小的伤。
反应过来自己误伤了公主,又无法完成任务,杀手纷纷自尽而亡。
“公主?你怎么了?”骆川反手摸去,却触碰到了少女滑腻的肌肤,骆川心下一惊,明白了个大概,伸手便为祈安公主披上了掉落的衣服。
被羽箭刺伤的伤口不断涌出猩红的血液,四横八达地流淌下来,衬得少女的身体越发的娇嫩洁白。
可惜,他看不到。
我又何尝没有想过用美貌引诱这一计,可我作为堂堂一国公主,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岂不是薄了夷国的脸面?
正胡思乱想之际,祈安公主未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渐渐淡去。
“公主!公主!”骆川大声呼喊,期望能让怀中的女子清醒过来。
“阿兰!”
“你叫我什么?”
“……阿兰。”
祈安公主只觉得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深秋,那个沙场,敌方领军的男子顶着刺眼的阳光,微微颔首,英俊如画的眼眸随着逐渐柔和的光芒深邃起来,同时深深刻印在了自己的心里。
“你叫什么名字?”荒野夸目的星空下,醒转的少年虚弱地问道。
“阿兰,我叫阿兰。”
“阿兰!”骆川拼力哭嚎,想要引人而来,却被不远处狱中囚犯的呼和声完全淹没。
“别,别……”祈安公主尽力伸手掩住他的嘴唇:“别人来了,你就,走不了了……”
“我问你……如果,你先遇着了我,你还会不会,不要我?”
骆川紧紧皱眉,几次想开口,却始终保持了沉默。
祈安公主扬起嘴角,泪珠却大颗大颗从眼角滴落。
“快走吧。”
骆川闻言,只得将她轻轻放在地上,便摸索着离开了。
她凝视了骆川的背影良久,最后也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闭起了眼睛。
骆川小心翼翼地踏着脚下的每一步,生怕被敌人发现了去,就在快要走出树林之时,林外突然响起了喝问声。
“谁?”
听声音是一名年轻男子,骆川屏气不敢再动一步。
林外的人也踟蹰着没再前进。
“兴许是只猫罢了。”这次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清甜中带着一股韧劲,听着好似咬了一口又大又红的苹果般脆甜。
最奇异的是,这声音极为熟悉。
是我太想家了,小七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骆川自嘲着,学了一声猫叫。
打小他与这七妹关系最好,俩人年纪相近,常常在一起爬树打鸟,记得一次骆冰打碎了老太君房中的花瓶,还谎称是猫闯的祸,真相大白后被父亲罚了饿着肚子夜跪祠堂,自己偷偷给妹妹送糕点的时候在窗外学猫叫了几声逗她,惹得骆冰是又气又笑。
“骆川你真坏!明知道我讨厌猫,还故意喵来气我。”
骆冰从不喊哥哥。
骆川笑着走进门:“谁叫你冤枉小猫,我这是替猫行道!”
“话说回来,你这几声猫叫还挺像,教教我呗?”
“你要学着干什么?你不是讨厌猫叫么?”
骆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我承认这次对猫不住,但是它们实在是太烦了,特别是猫叫春的时候,那恼人劲儿可别提多难受啦!我学几声猫话,好方便教训教训它们!”
骆川见她与猫较劲,笑得肚子都疼:“行,你记住,把嗓子压着,先咪再出声儿,等那‘嗷’到了嗓子眼,就成啦!”
“咪——嗷~”骆冰回应了一声。
燕玄站在一边眯起了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你瞧,果真是只小猫!”
两人离去后,骆川仍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神。
不会的,不是小七,她是讨厌猫的。
一定不是她。
“你喜欢猫?”燕玄问。
“不,我从前很讨厌猫,总觉得它们敏感多疑,还没什么血性。”
燕玄挑了挑眉,静静听她说下去。
“但是死了以后我才发现,众生皆有灵,万物皆有性,一样东西在那儿,自然有它在那儿的道理。”
末了她感慨了一句:“活着真好。”
燕玄忍不住道:“你一个小豹子,和猫儿有什么区别?”
“什么?”
“没什么,走吧。”
“你们来啦?”容华狱中,白素问和陆筱竹已经在里面等候了。
骆冰环视了一圈,奇道:“这些家伙怎么一声都不吭?”
目光所及之处,囚犯们都蜷缩在一角,紧闭嘴唇,用恐惧的眼神望着他们。
陆筱竹压低声音道:“阿姐骗他们再吵就拖出去处理了,顺手喂了守卫一口安神丸,那家伙当下就倒头不起,他们都怵着呢。”
骆冰朝白素问竖起了大拇指。
白素问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快别说那些了,你快来瞧。”
骆冰快步上前,却未见到朝思暮想的哥哥。
一位老者躺在里边儿,苟延残喘。方才的“打斗”几乎用尽他所有的力气,只为让夷皇觉得他还中用。
“何伯伯?”骆冰仔细辨认出了老者,迟疑地开了口。
何韬却仿佛被雷击中一般,愣神片刻后,支撑着爬起身,见到了那个他本应该见到的人。
“小七?“
“何伯伯!“他乡遇故知,何等的激奋人心!骆冰扑倒栏杆前,紧紧握住对方伸出的手。
“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何韬的感慨令骆冰心中五味杂陈,若不是身在狱中,几乎要嚎啕大哭起来。
“你快去找你六哥哥!他……他眼睛看不见,怕是一个人回不去明州。”
“行,等我们把您救出来!”
“不成!现在明州军力不成气候,我若走了,就会给夷国留下话柄,给了他们来犯的借口……咳咳,听伯伯说,你们现在就走,去找六郎,剩下的事……就不用操心了!”
“不行!不可以!”骆冰泪流满面。
“七丫头!伯伯知道你侠义心肠,不愿意把伯伯一人丢在这里,可你要明白,今日你不走,苦不堪言、生不如死的就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千千万万个何韬!所以……咳咳咳,你必须走!咳咳……”
何韬一番肺腑之言,激得自己一阵苦咳,不一会儿便有浓血从口中溅出,滋染了白须。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求求您,告诉我怎么做……”
“去找,去找一个人……叫李乔,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兴许他有法子,能救明州……”说完这些话,何韬便没了多少力气,只能缓缓趴下休息。
骆冰还想再问,被白素问拉住。
“让老爷子歇歇吧。”
“你不是医术顶绝吗?你不能救救他么?”
白素问松开了手,摇摇头道:“你们来之前,我已经为他诊过了,有些人大限将至,我是没法子的。”
骆冰忍着眼泪,蹲下身伸手轻抚着何韬的白发:“何伯伯,你好生歇息,待我们回来接你。”
何韬只觉得头顶抚着的手掌暖和得很,情不自禁地呢喃道:“阿娘,阿娘……”
“阿娘对不住,儿去得太久了,您等急了吧?”
骆冰有些害怕:“何伯伯!您醒醒!何伯伯?何伯伯!何伯伯……”
何伯伯再也醒不过来了。
明州的一根支柱也随着何韬的离去轰然倒塌,更引得整个明州山河岌岌可危。
骆冰再也忍不住,扑在栏杆处嚎啕大哭,一时间铁杆叮当摇晃,伴随着哭声惊动了整座牢狱。罪犯们本就疑虑渐涌,这么一来,更是放开了胆子呼和起来。
白素问急忙去拉骆冰,陆筱竹则跑去一个个恐吓。
“不许吵!小心老子要了你的小命!”
然而众人憋闷了有段时间,对威胁视而不见,索性嚷得几乎扯破了喉咙。
“陆小猪,别费功夫了。”燕玄提醒。
陆筱竹正要回怼,在转身的同时打了个寒战。
骆冰正抬起脸,苍白的脸上镶着一双猩红的眼睛。
父兄牺牲、祖母离去虽巨痛,却远没有近如至亲的伯父死在面前来得震撼。眼见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被残害至此,而罪魁祸首是脚下踩的这片土地的所有者,自己又怎能坐视不管?
“六出祥英枪!”骆冰凝神,手中顷刻间多了一柄寒光流转的长枪。
而此时,狱卒也闻声而来。
“杀——”骆冰咆哮着,将长枪深深插入了打头狱卒的胸口。
罪犯们立马闭了嘴,容华狱中拥有了片刻的宁静。
所有人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骆冰喘着粗气,一用力拔出了长枪,伴随着喷涌的鲜血,被刺中的狱卒渐渐瘫软在地。
伴随着少女愤恨到失了神智的咆哮,一众狱卒被杀得死伤惨重,最为惨烈的被劈成了两半,骆冰拖着其中一半的脚腕踏出了容华狱,身后拖着条长长的血痕。
“这样下去,怕是要闯大祸。”白素问忧心忡忡道。
燕玄捉了几个仓皇流窜的狱卒捆在身边,奈何身无三头六臂,他瞧着一个狱卒没命逃离的身影,微微摇了摇头。
“我们得马上离开。”
“离开?怎么离开?你们谁敢动她?”
陆筱竹撇了撇嘴,我可不想变成两半。
燕玄皱了皱眉,伸手轻轻抚着受了伤的右胸,心中有了主意。
“燕玄!你做什么?”
身轻如燕的少年扑倒在骆冰身边,骆冰受惊一时未反应过来,而少年的胸口已经被自己手中的神枪撕裂出一朵红色的花叶。
浓厚的血扑洒在骆冰的脸上,溅进了她的眼睛,骆冰只觉得自己眼中被灼烧般疼痛,还未来得及尖叫出声,剧痛又化成了一阵奇痒,待骆冰在地上扑转滚打一阵后,奇痒又渐渐消退,双眼舒适至极,像是重新获得了新生。与此同时,黑暗依旧在持续。
骆冰晕倒前,感受到身下仿佛置了一块床垫子,这垫子既得明州苏绣的技艺如云般绵软,又有夷国异域毛布的坚实耐性。“垫子”轻轻伸出了双手将自己紧紧拥住,骆冰只觉得舒适极了,很快便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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