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有渡时

　　“醒了？”有些轻盈的声音响起，从窗外传来。

　　苏袖禾一愣，听出这声音有点熟悉，有道身影在白色卷纱前若隐若现，从半开的窗前有道身影，她有点迟疑地喊到：“尹奚？”
　　她听出那是尹奚的声音，但又不确定。苏袖禾双手将自己从床上撑起，也没穿鞋，直接将被风吹得来回晃动的窗彻底打开：“真的是你。”

　　窗外是一排排屋脊，犹如游动的，隆起的鱼背般，少年站在窗外留出的一小块空地上，脸上带着散漫慵懒的笑意，夹杂着一点小小的得意：“这么快就听出我的声音来了？”
　　苏袖禾强忍着嘴角上扬在他肩前捶了一下，嘴硬道：“少来。你怎么来了？”
　　尹奚将窗户打开，动作轻快地落下，看了下屋内：“不错啊，最豪华的客房。”

　　苏袖禾嘻嘻一笑：“出门在外当然不能委屈了自己呀。你呢，别转移话题，你怎么在这里啊？还有……穿的还挺好，刚才我差点没出来你。”
　　的确，刚才苏袖禾猛然一见尹奚，差点没认出来。少年多日不见越加挺拔，一身玄衣，头发用玉冠束起，腰上挂着一块成色不错的玉，看起来精神焕发。
　　她会用转移话题这一招，少年也会，他淡淡“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记得你刚才好像不是通过我的衣服认出来的吧，你是通过我的……”

　　“行了行了行了。”苏袖禾连忙摆摆手，脸微红，装作质问的语气：“快说你怎么在这吧？”
　　少年唇边携了丝笑意，看她再说就要炸毛了，于是收敛了：“来我姨母啊。”
　　“你姨母在这？”

　　“她在淮西。”
　　苏袖禾瞪大了眼，一时震惊起来，尹奚好笑地看着她的表情，问道：“怎么了，你干嘛这幅表情？”
　　苏袖禾一派惊奇道：“好巧，我也是去淮西。”
　　“哦，你姨母也在那儿？”
　　苏袖禾顿时像个霜打的茄子：“不是，是我爹娘。”

　　“你爹娘？”
　　苏袖禾无精打采地点了头，将事情大致给他解释了一遍，说道：“所以我也来寻亲了。”

　　尹奚一脸奇怪地看着她。
　　“……怎么了？”
　　尹奚半天才开了个口：“你说你有可能是宁家那个走失的二小姐？”
　　“……可能吧。”

　　尹奚艰难地看了她一眼，语气艰涩。
　　“……表妹？”
　　“……？”

　　苏袖禾这才明白，原来尹奚的姨母就是巡抚宁家那位与夫君伉俪情深的夫人，也正是带走叶天悌的长小姐的亲身母亲。而苏袖禾则疑似是织锦司宁家的二女儿……这么算来，他们两个勉勉强强可以有个表兄妹的称呼。

　　“不准叫表妹！”苏袖禾坚决捍卫自己作为“小师姐”的尊严，要知道以前尹奚都是恭恭敬敬地喊她小师姐的啊。
　　尹奚笑道：“……好吧表，不是，小师姐。我是刚偶然看你和小二要了饭菜，原本不确定是你，见你一直没出来，想来看看，但又有要事在身。你也知道了，宁家的事情闹得很大，我姨母为了这件事情差点病倒，所以便拜托我帮帮她的忙。”
　　苏袖禾点点头，这才明白他为何在这里。风偷偷溜进来，吹动了她的头发，有点冷，苏袖禾和他并排背靠在窗户上，四周安静了一下子，不过不久，她又抬头问他：“那你怎么不进来啊？在外面待多久了？”
　　尹奚一愣，然后哭笑不得地说：“小师姐，这里是凡间，你可不要对其他男子这么说。女子的闺房是不能随便进的。”

　　苏袖禾一愣，她张张嘴想要解释她知道，但这里只算是客栈，没有那么多讲究，但仔细想想，也是那么个道理。只是她见到他下意识没了防备，所以太会脱口而出。
　　但又思索了一番，这话又没说。
　　尹奚继续解释道：“而且我刚才看你神色疲惫，估计没怎么好好休息，便没打扰你。”

　　“哦~所以说你待在外面，吹着寒风，就是为了让我睡个好觉啊？”苏袖禾很会抓重点地问道。
　　见她装作随意，实则耳朵微红，尹奚不知怎么地生出了几分戏弄之情。
　　于是他说：“其实也不是，我也想了些其他的东西。”

　　苏袖禾一顿：“例如？”
　　“例如我那位表妹的事情啊，记得小时候见她时，那时她机敏娇俏，没想到这一次见面，竟然就做出了强抢男子的事来，果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苏袖禾淡淡地“哦”了声，假装嫌弃道：“你不会有那种表哥表妹之间的癖好吧？”

　　其实也称不上癖好，毕竟苏袖禾也看过不少话本子，其中表哥表妹终成眷属的倒也不少。不过她就是想要这么说。
　　尹奚摸了摸下巴：“我不清楚哎。”

　　“哦。”苏袖禾面无表情，继续问道：“既然多年前见过面，我想你梦中肯定也是想过她的吧，毕竟我也听说那位小姐机敏娇俏啊。”
　　尹奚后肘靠在窗户上，逗趣道：“还行。”
　　苏袖禾微微一笑：“也是，你这么一说，我更期待了，养好精神，到时候去好好见她。”

　　她说完作势要将窗户一关，待尹奚被推搡出去之后，又不服气地反调戏道：“睡不着别想她，想我。你要是想哭了，我还能来和你说说话；你要是想她想哭了，我怎么帮你把那人抓过来啊。”
　　尹奚被她这种一说，瞬间有些啼笑皆非，他竟真的问她：“想你真的有用嘛？”
　　苏袖禾啪的一声，窗关了。
　　“睡觉！”

　　尹奚被这快贴到脸上的啪的一声惊了下，差点掉下去，幸亏他动作敏捷，连忙稳住了自己，瞧了瞧里面的人，笑了笑，还挺可爱。
　　不过他出来许久了，看时间也该回去了。少年足尖轻点，在屋脊上飞快离去。
　　????
　　四周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只有夜晚来去的风发出了点点的响声，沙沙的。
　　苏袖禾一下子跳进了被窝里，装模作样地摆了个睡觉的样式，等待着周公的亲昵。
　　只可惜，老天偏偏不想让她睡个好觉，正当苏袖禾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时，一道黑影婆娑而至。
　　借着月光，那露出来的东西弯曲，细长。
　　高翘着，移动着。

　　可又分别不是蛇的形状。
　　如果实在要是说是蛇……那更像是一条刚刚吞了兔子的蛇吧？

　　尾巴高翘着，可目光再向前移动，又是厚厚黑黑的一团，迈着短小的四条腿，张狂又不失优雅地行走与屋檐之上。月光之下，它是最猖狂的盗贼。

　　若是苏袖禾此刻没有睡着，她便会诧异地发现自己刚才关好的窗户竟然又被打开了，而打开它的，竟然是一只毛茸茸的猫头。
　　那是一只黑猫！

　　伴随着轻微的一声，窗户只打开了一个口，猫接着矫健和轻巧的身姿一跃而下，四肢轻盈跃动，步态优雅，径直走在了床的旁边，却再也未发出声音，只微微晃动了下尾巴。
　　而在床上，睡的香喷喷的人十分悠闲地蹬了蹬被子，丝毫未察觉自己正被注视着。

　　黑猫绕着她走了半圈，又来回半圈，突然瞄了一声，冲着窗户外叫去。
　　逆着风进来的方向，透过窗户小小的缝隙望去，那里房檐之上赫然又出现一个少年。

　　少年一袭黑衣，身材颀长，一头青丝被松松地束在脑后。
　　借着月光，只觉他剑眉薄唇一双狭长的眼睛有些幽深不可见，虽然漂亮却透露著十足的妖异。
　　月华如露，照在屋檐之上，这才惊异地发现，少年竟如那猫一样，赤足随意走在屋檐之上，可眼中却是漫不经心的。

　　他整个人都生的非常好看，皮肤白皙，脸便与四肢白的如玉。
　　衣着漆黑，发又如墨，又仿佛笼罩在黑雾之中，导致从远处望去，黑白交缠，至死不休般。
　　仿若他这个人。

　　黑猫见了主人，再也不复刚才的高冷，犹如一道疾风般从窗户里冲了出去，一下子跳到了少年的脚边，依偎着。
　　少年漫不经心地弯腰，提着黑猫，低垂着眉，语气随意：“不听话？想不想下去玩玩？”
　　他说的像是自己在台阶上似的，可实际上，“下去”的实际距离是三楼的高度，若是人摔下去必死无疑，可少年却轻飘飘的，打闹似的说出这话来。

　　他语气明明很温柔，可因为那双生来就有些妖异的眼睛，这话又变了几分味道。
　　就像是要挟似的。
　　黑猫大声地“喵”了一声，似乎是在抗议似的。
　　而少年眉眼懒懒，抬眼看了下窗内，黑如点漆的双眼聚起了点妖异：“连反抗都不敢反抗的家伙，没用。”

　　少年足尖一点，那是比猫还快的速度，只一瞬，便见他御风而行，轻轻落在了窗户之上，竟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随意坐在那窗户之上，窗外是不可望的夜景，一望则目眩。
　　少年坐好，竟轻轻哼唱了起来。哼的不成调，只偶尔能够听出来个词。
　　——鸿雁来……，碧云天净。
　　——底事又惊飞，栖止……。
　　——孤客不堪听，最可怜山高月冷。

　　待唱完最后一句，他似乎终于唱的尽兴了，语气也带着淡淡的悠然：“还不醒嘛？”

　　这话自然是对苏袖禾说的。

　　不过她并没有立即睁开眼睛，而是缓了下，周围并没有其他声音响起，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的确，苏袖禾醒了，不过可惜的是，她并没有醒的太早。
　　她是在少年坐在窗户之上，轻轻哼唱之时才发现的。
　　这也就是说，如果刚才这个黑衣人想要杀她，易如反掌。

　　苏袖禾不由地皱了皱眉，看向少年。经验告诉她，这个时候最好什么都不要说。
　　果真，少年见她不说话，只傻乎乎地看着自己，有种刚刚睡醒的糊涂。他漫不经心地嘴角微勾，讽刺道：“丘山派就是这样教你迎接客人的？”

　　客人？
　　苏袖禾看着少年那张有些稚嫩的脸，脑中飞快地回想着他是谁，可却没有任何思绪。

　　苏袖禾缓缓坐起来，微微歪了头：“客人？”
　　她语气中带了点疑惑，显露出那么几分不尊敬，少年见她只呆坐，哼笑一声：“怎么，不相信？”
　　少年足尖轻点从窗户上下来，突然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苏袖禾，直直定了会儿，突然狭长的眸子半眯，说到：“你长大了，也好看了。”

　　“……”
　　苏袖禾脑中飞快地运转着，这人既然如此说，便肯定认识她小时候，但苏袖禾却完全没有一点印象。
　　于是她立即露出了点假笑：“这就是女大十八变。”
　　少年：“……”

　　也不知刚才苏袖禾的这句话那里刺痛了这位少年，他刚才脸上的那种淡淡讽刺和怀疑瞬间消散了一大半，面色阴郁起来：“丘山就教给了你一些油嘴滑舌的腔调嘛。不过也对，丘山就是这样的地方。他们只会按照自己的偏见去处理任何事情。”

　　苏袖禾闻言嘴角一抽，诚然少年在她面前辱骂丘山让她有些不舒服，但见这少年看起来似乎并不好对付……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于是苏袖禾点头谄媚道：“您说的对。”
　　她这个阵容转的太快，这句话倒像是几分敷衍和挑衅，少年平复了下他的心情，如此这般“嘘寒问暖”一下，他随意地坐在那张装饰秀美的红梁木桌上，进入正题：“你这次下山来，是为了找宁家的人？”

　　苏袖禾一顿，但显然面前的人已经知道了，欺瞒没有异议，于是苏袖禾回答道：“是。”

　　少年顿了下继续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苏袖禾顿了下，点点头，这种能够轻易查到的东西，最好不好说谎，但又不能全部说出来，真真假假的状态，最能迷惑人。

　　她边半真半假地解释，边小心地打量着神色，苏袖禾敏锐地发现，在她说她收到宁家来信时，少年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冷笑，眼神也锋利起来。
　　这不一样的——少年刚才给她的感觉都是漫不经心的，即使是嘲讽丘山之时，眼中也只是冰冷而已；而此刻——她看着少年的手，紧紧地握成拳抵住桌子，那更多的是一种愠怒。
　　苏袖禾微微一愣，复又重新垂下眼眸，不再注视着她。
　　她直觉少年此刻只是片刻的失神，他应该不是那种希望让其她人看到自己情绪的人。

　　可她还是低估了少年的警觉性。

　　犹如一阵狂风，那是比猫还要敏捷的速度，少年强劲有力的手一下子卡在了她的脖子上。
　　苏袖禾在风起同时反应过来，可惜已经晚了——即使她能够反应再快点，也无法，少年的武功比她高的太多。
　　离得这么近，少年有些妖异的眼睛如此近的看着她，宛若一条跃跃欲试的蛇，正冲着她吐着蛇尖：“你似乎有点不对劲？

　　苏袖禾只觉得自己不能呼吸，少年掐在她脖子上的手没轻没重没，几乎让她有了一种濒死感。
　　可少年丝毫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又或者说，相比较其她人的解释，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

　　伴随着少年话落，刚刚还被丢在屋檐之上的那只黑猫不知怎么又出现了，这一次它还是慢慢悠悠地迈着优雅的步伐，丝毫不管有令人一个人正在被狠狠地掐住脖子。
　　黑猫步履缓缓，走到苏袖禾的身边，在她衣服上蹭了蹭，然后又站直身子，绕着她走了大半圈，似乎在判断着什么，随即“喵”的一声，冲着少年叫到。

　　少年看了一眼那只猫，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淡飘飘地看了一眼苏袖禾，骤然握紧的手缓缓松了，脸上的表情却镇定自若，仿佛刚才将别人的生命玩弄于手掌之中的人并不是他。
　　他懒懒地伸出手，手指纤长，骨结均匀，很是好看。指尖被放在苏袖禾的额头正中时，她吓了一跳，几乎是要立即蹦起来。
　　可她潜意识里告诉自己最好不要动。少年指尖微凉，落在她的额头上时，像是一团流窜的，不安分的水流似的。
　　水流沿着她的经脉乱窜，那股凉意也因此流向全身，苏袖禾打了个激灵，有点难受地忍耐着。

　　他看了她一眼，突然饶有兴趣地蹲下来，因苏袖禾背靠在地上，头仰视着，大口大口地喘气。他这么一靠近，苏袖禾能够清楚地看清楚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他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轻笑着，像是玩弄一只无能为力的猫。
　　“你的灵根，似乎出了点问题?”

　　苏袖禾浑身一僵，刹那间有一种被看透的感觉，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不仅让她想起了刚才濒临窒息时那种痛苦感，最重要的是那种被轻视的无能为力，着实让她心里生了一团火。

　　她瞪大了眼，问道：你是谁？”
　　“你长大了。”他答非所问，不容挣脱地捏着她的下巴，却没有其他动作，只细细打量着她的脸，半晌突然轻飘飘地说到。
　　苏袖禾察觉自己挣脱不掉，便也不白费力气，又打不过他，只好和他说着话，寻找下机会，只是毕竟脖子上还疼，她的语气中还是有几分若有若无地讥讽。
　　“当然，毕竟没有人能够是永远的小孩。”

　　他站起来，月光在他的脸上撒下了片阴影，可测着的嘴角却依稀能够看出几分讽刺：“所以你也会变？就像是你的那位堂妹？”
　　苏袖禾一愣，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巡抚宁家宁清浇，那位带着叶天悌，且至今也没有让人找到的宁家长小姐。

　　“不过，为了自己的私利，就能够放弃整个家族的人，这样的人，才更可爱，不是嘛？”
　　他不屑地对着苏袖禾说到。

　　“你是谁？”苏袖禾见他似乎就要离去，连忙再次开口问道。
　　少年顿了下，才回答他：“见指望月，见月亡指。你不是马上就要见到你的师叔嘛？问他吧。”

　　苏袖禾嘴张了张，正准备说些什么，可面前的人已经不想要和她继续浪费时间了，他转身而去，黑猫乖巧地跟上，就见他站在看不到地面的窗前。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幕和闪烁的繁星，只这么从一个小小的窗户看过去，让人生了“井底之蛙”的感觉。

　　“好戏开始了。”
　　他的声音陡然传来，只一个恍惚，身影便立即消失不见。

　　苏袖禾抬眼望去，只见夜空之下，客栈灯笼中烛火明灭，如同万千魑魅魍魉漂浮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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