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另一个女儿

　　我是海王的女儿。
　　可是我从来就不属于海洋。
　　我有着许多姐妹，她们都有着海国皇家的纯正血统，有着各种不同颜色的长发，有着最曼妙的身姿与最动听的声音。她们是这个海洋中间的精灵。她们总是将三百年的时光花费在撒娇、使性子、梳妆打扮上面。她们甚至不知道她们能用这三百年时光最什么其他的事情。她们傲慢，冷漠，娇贵，任性，虚荣。
　　我与她们不同。我的血统不比她们差，我的容貌不比她们丑，我的声音也不比她们难听。可我还是与她们不同。我是一个异数。
　　我把所有的时间用在了学习上。我一开始的时候，总是缠着我渊博的祖母讲述所有大海里面发生的事情。后来，我渐渐不满足于祖母那千篇一律的故事，于是远游大海，向各种不同的海洋住民了解各种知识。我到过了水草茂盛的浅滩，到过了珊瑚密布的岛屿，到过了寸草不生的沙地，到过了暗不透光的深海。我开始学习各种地域的奇妙的生物，学习它们的习性与特征。那些奇妙万方的生物，有些可以作为良药，有些则是见血封喉。有些的药性需要逐渐提炼才可以得到，有些则可以直接利用。我又试着将它们分别混合起来，得到了更多的药物。我于是学会了利用海洋中所有生物做成任何我想做到的事情。后来我带着我远游的收获回到了父亲的宫殿，将我带回的植物种在我的小小宫室的周围，在我自己的宫室中间进行各种实验。
　　但在这个时候，谣言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人鱼们的智力已经无法理解我做的事情，或者说它们根本不愿意认真地将这些搞清楚。所以掩盖它们无知的最好办法就是诬蔑。开始传出海王的一个公主学习了巫术，变成了一个海巫婆的说法。开始时我的父王一直不相信这种话，但当他发现我本应该不老的容颜在无数次实验的烟雾下逐渐变得粗糙灰暗起了淡淡皱纹，也逐渐起了疑心，于是亲自来到我的宫室，于是看见了无数不知名的古怪水草。
　　于是，我被迫带着我养的水草离开了宫殿，到了海域的深处隐居，整日里靠着我的研究度日。在外人眼中，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高高在上的海的公主，而是一个真正的深海的女巫。但我并没有怨怼，我的知识帮助我分析清楚了这些无知的人鱼，而后对它们从心底里产生了怜悯与宽恕——它们根本什么就不懂。呵，它们懂不懂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研究本身足以使我乐在其中。
　　很少有人来打扰我，除非有什么海的臣民遇到了难以解决的不可告人的难题。我总是乐于帮助任何人，收取一些我的研究需要的东西，作为成本。同时这些难题也给我不少挑战与刺激，让我检验我研究的成就。同样，我也乐此不疲。
　　但那个女孩，却是我最为特别的顾客。
　　她也是一个公主。
　　那时，我的父王已经死了，我的哥哥即位，而这个女孩儿，就是我哥哥的女儿，我的侄女。但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那么久远的故事，也从来不知道，那个深海中间能够解决一切的令人畏惧的巫婆就是她的亲姑姑。她不免也沾染了公主们的习气，梳妆打扮样样不缺。但我在她的身上隐约看出了我年少时的影子。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一个想摆脱海洋的人鱼公主。她的请求是，拥有一个人类的灵魂，她想和人类一样，真真切切地爱一场。
　　其实，海洋有着她的约定——当一个懵懵懂懂的人鱼想像人类一样思考的时候，她就有了人类的灵魂。
　　于是我笑了，我在孤独与烟雾中间浸润了百年的苍老面容上的笑容吓坏了她，她瞬间变得惊恐如同一条小丑鱼，美丽的外表变得有些古怪。那样的惊恐让我一下子心若死灰。她还是太年轻，太天真，太脆弱了。然而我，却期望着她能够成为我的后继者，这个海洋里面真正拥有人类的灵魂与知识的人。她必须不属于海洋，但又甘于海洋，坚强地传承着没有谁能够理解的东西，直到有一天，人鱼们可以明白，我们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于是告诉她，想成为一个人类的法子。我亲手交给她那种受诅咒的药水，亲手收去她的声音，我要让她在人类当中走一次，将爱情看透，然后孑然一身地回到我的身边。
　　但她没有。没有回来。
　　我终究是估错了这个女孩。我没有料到人类世界对于她的诱惑居然是如此巨大。或者不是人类世界的诱惑，那样的诱惑在没有拥有的时候或者会念念不忘，初初遇上的时候或者会惊喜新奇——但那样的诱惑不能长久。
　　在其后的岁月里面，我一次次回顾那镜中映出的女孩的身影。那时候，就算是她身如刀割，她也宁愿一生痛苦。就算是她哑然无声，她也宁愿经受误解。就算是她所爱非人，她也宁愿至死不悔。那样的执著惨烈，不留余地。即使是我说服她的几个姐姐去救她，她也不愿意用心上人的心头之血回到海洋。我一遍遍地问自己，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力量，我居然丝毫不能加以控制，我拥有的这些草木药物的力量也丝毫无法与之比拟？
　　在第四百三十一次回想这段情景的时候，我忽然无法抑制地胸口发闷，然后，忽然泪落。人鱼的眼泪是看不见的，泪珠会落在海水里，只有落泪的人自己知道。我忽然发现，女孩拥有的东西，我从来都没有拥有过，也从来没有理解。就像人鱼们无法理解我的药水的世界一样，我也无法理解她的世界。她的世界，有的是我以前一直嗤之以鼻的东西，所谓爱情。我之所以嗤之以鼻，是因为我从来没有遇上过任何一个令我心动的，人。
　　我原本是没有资格嘲笑这个女孩的执著的，没有资格要求她走和我一样的路。但同样是背叛了身为人鱼的命运，她得到的是光彩的肥皂泡，和久远的传说。然而我，除了人鱼们的敬畏与憎恶外，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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