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老

　　“这么没头没尾的，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总是会回来的。”

　　“无思？”

　　“无思！”

　　“啊，”女子怔了一怔，“抱歉，愣神了，你这……”

　　铜镜中映出女子的面容，长眉，杏眼，有些呆板的神色，脸还是允无思的脸，可是已经有许多地方不一样了。

　　烟儿没有说错，她确实是个很会给人打扮的姑娘。

　　出了江城，二人辗转几天来到了东边的曳城。曳城是南北行商必经之地，交通便利，九衢三市，车水马龙。允无思与烟儿还未进城，便听得车鸣马啸，集市叫卖声声，只城隅小镇，便如此繁华，主城不知该是何等风光。商议一番后，允无思提议先在附近投宿，一来修整，二来采办些必需品，打点好后再进城。

　　烟儿无可无不可，只是既然得了空，就可得给同行者展示下自己。

　　“无思，你倒是也做个评价。”少女用钗将几缕碎发笼进发髻，嗔怪道，“当日见你穿着旧衣，我只当你是苦行的侠客，可这几日相处，无思并不是囊中羞涩啊，你也该好好打扮打扮。”

　　镜中的女子一袭蓝紫衣裙，用几枝素钗挽了垂鬟分肖髻，并不是什么板正高耸的发髻，这样微微散着，是烟儿的风格。而允无思脸上未多做修饰，只一珠殷红眉心坠垂在额前。

　　允无思想起临下山前，大师兄问她，盘缠可带够了，既要在山下生活，可以学学寻常人家姑娘的打扮。

　　“无思修道之人，并不着意这些。”

　　“话不是这么说，”大师兄笑了，“无思，若有朝一日你当真入大道，成仙人，可不该像如今这般，不是一身白就是一身青。”

　　“这又是什么道理？”

　　“你想啊，”大师兄故作高深，“且不说那洞窟山壁上绘的神仙妃子，即使是乡野间的小庙神，村人也会为其描金饰，披彩衣，紧着好看处打扮。做神仙，哪有披麻戴孝的道理。”

　　“……歪理。”

　　咽下一句“我并不着意这些”，允无思笑笑：“烟儿喜欢就好。”

　　“哪能只我自己喜欢，你喜欢才行啊……嗯，可惜无思你没有穿耳洞。”虽这样说着，烟儿却对自己做的造型很满意，她扶着允无思双肩，从一旁探出头朝镜中望。

　　“……”少女耳垂薄，泛着红，本身并不重的银锁耳饰似是摇摇欲坠，随时会扯坏少女的耳朵。

　　“那便这样进城？”允无思收回目光。

　　“嘛，无思还是换回去原来的打扮吧。”

　　“怎么说？”允无思侧目。

　　“很明显啊，”烟儿对着镜中的允无思说，“无思很明显不喜欢啊，无思自己都没意识到。”

　　“……”

　　曳城中心。

　　繁华大道人来人往，两旁练摊卖艺的隔几步便有一个，聚集的人群也多，路上还有不少牵着马或者骆驼的商客。道路两旁的店面多有二三层，以木廊与架桥相连接。

　　挤在人流中，身旁叫卖欢呼声此起彼伏，头顶脚步声又咚咚不停，烟儿不时被些新鲜小玩意吸引住目光。她本就纤细，也灵巧，在这般拥挤的人潮里蹦跳依然显出轻快。

　　“呼！”

　　一道金红色光芒晃入眼中，允无思抬头，火舌如龙，由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奋力吹出，少女在火光烨烨下转身，摇着手臂叫允无思跟上。

　　允无思捕捉到她腕上铜铃声响。

　　又向前行些许，路两旁的小摊贩渐少，铺面却个顶个大起来，允无思听得一旁乐声阵阵，香气扑鼻，不觉朝着那个方向踱步。

　　“无思！”烟儿扯住允无思背上的布料，直拽着她朝反方向快走几步。

　　“？”允无思踉跄一下，虽不明白烟儿在做什么，不过这小姑娘总想一出是一出，也就不问。还是先稳定了步伐，哭笑不得的倒退跟烟儿走。

　　随着烟儿脚步终于停下，允无思抬手正衣领。今日她穿的还是一套旧衣，浅灰色，头发束起，有些像男装，被这么扯着久了，有些卡脖子，允无思回身失笑：“怎么这样急，烟儿是看到什么了吗？”

　　“是你看到了什么才对吧！”少女面色微红，皱起眉，“我看无思是完全不懂啊，你你你看看你刚往哪走呢。”

　　“嗯？”允无思向那边望去，是条不算宽阔却幽深的巷子，满月形状的石洞门，里头木建筑，石板路，与刚行走过的地方并无不同，只是可能挂了更多花灯，颜色艳丽些？

　　正看着，巷口晃出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女人穿着粉色纱质襦裙，头上高高挽着髻，步摇串珠很长，垂在肩头。

　　女人一手拈块手绢，一手托着水烟袋，并不抽，只做个样子，斜靠在墙边。她抬眼，正遇上允无思审视的目光，也不躲避，嘴角牵出笑来，持手绢的手拂过鬓发，朝允无思轻轻一抖。

　　这一抖，手绢随着主人飘起又落下，手绢轻薄，落得慢，凭空带出许多留恋不舍似的。允无思觉得别扭极了，冲那女子笑笑，匆匆收回目光。

　　“环采阁……”烟儿低声念出门洞上的字来，看那女子对允无思示意，一阵恶寒，抖了一抖，“嘶，无思我们走吧，我只当你猪油蒙心了想往那花街柳巷去。”

　　允无思咀嚼着烟儿口中的“花街柳巷”，又想起那女子眉目含情的模样，还有那特殊的香气，后知后觉明白得快，当真是又尴尬又好笑。

　　“那边儿好像有雇车马的，我改主意了，没意思，无思我们不在这儿多逛了。”烟儿不看允无思，自顾自去挑代步工具。

　　烟儿给的台阶，允无思心上一暖，没跟着，任她去，自己则站在原地等。

　　街上喧闹，又见一男子伸手揽了那粉衣女，嬉笑着拐进巷子里，允无思正欲摇头，一辆马车停在跟前，挡住了目光。

　　马车上走下来一位姑娘，水绿长裙，略显焦急的样子，秋水似的双瞳即使戴着面纱也瞧得出是位美人。

　　马车吱呀离开，允无思发觉这姑娘也朝着那环采阁望，心下疑惑，正想着要不要叫住问问，那姑娘便快步走进巷子。

　　“姑娘？”允无思的手停在半空。

　　难不成这姑娘也是……

　　“允！无！思！”听懂了，烟儿应该是真的怒了，“你怎么又往这边走啊！”烟儿把缰绳拴在路边，急吼吼地朝允无思走过去。

　　“你……”

　　“嘘。”面前比自己高些许的女子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不快，只是对她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

　　“？”

　　“烟儿，”允无思声音低沉，“你听。”

　　听什么，路上行人的喧闹，青楼女子的娇笑，还是那些寻欢客饮酒作乐的动静？

　　烟儿不明所以，刚想张口，“叮”一声，如铁骑交戈，如银瓶乍破，竟是争鸣之音闯入耳。

　　“这是什么乐器？”青楼有唱曲奏乐声实属寻常，技艺精湛的乐师亦可用琵琶、箜篌或琴、筝演奏操戈之曲。

　　只是这乐声实在特别。

　　叮咚几声后，唱颂之人的声音也传了出来，不是流连婉转的女声，竟是个朗然的男声。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柳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是欧阳公的词，乐器也特别，”允无思对上烟儿的目光，“在这里听雅乐，有些特别。”

　　烟儿下意识想赞同，又实在不喜欢风月场，夸也不是，骂也不是，脸皱成一团。

　　“走吧。”允无思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让烟儿很难办，她拉起少女的手，向马车走去。

　　烟儿坐在里面，允无思正准备驱使马匹，只听得背后一阵骚乱，交杂女子的叫闹，混着杯盏破碎的动静，允无思听到极近的衣料摆动声，好像有什么掠过车顶。

　　“唔！”烟儿的声音。

　　“谁！”

　　“别动！”一个压得极低的男声从车里传来，“别出声，速速驾车。”

　　绝佳的轻功。

　　允无思皱眉，握紧了手上的缰绳，指甲陷在掌心，城里行路快不得，允无思扯着绳子，压下眼中寒意，面色如常地开始驱使马车前进。

　　路上几名女子吵闹着。

　　“白公子，你害得奴家好苦啊……奴家为了寻你，把这些年攒下的宝贝全都用作赎身，可是你……”女子哽咽着，是刚刚那绿衣面纱美人。

　　“什么黑公子白公子，你是哪家的姑娘，戏都演到咱们环采阁来了。”

　　“就是，不害臊，直接扑上来，把咱家张相公都吓跑了。”

　　“谁人不知咱们家张相公仪表堂堂，能歌会舞，今日难得一见，倒叫你这个来历不明的打扰了。”

　　“张相公……不，白公子，他怎么会骗我……”

　　“别号了，你一姑娘家到我们阁里来，就没人拦着？今儿谁当值的……”

　　……

　　环采阁的动静逐渐被行人商客的喧闹掩盖，允无思听车内人的指挥，七拐八拐，进了一方无人的空院。

　　“唉……哎哎哎哎你怎么咬人呢疼疼疼够了啊够了！”

　　“咣当！”

　　“咔吧吧……”

　　允无思停好马车正欲发作，车内打闹的动静叫她摸不准。

　　她一手按在剑上，一手轻轻挑起布帘。烟儿找的马车舆不大，前后有门，盖着布帘，想来那贼人是从后门闯入劫持了烟儿。只是这叫痛声怎么是这贼人发出的？

　　光亮随着允无思挑开的门帘进入，允无思看着车内二人一阵无言。

　　显然在打闹中两人都跌坐在地，木制座椅断口清晰，正在落屑。男子似乎磕到了后脑，一手揉着头，另一只手将烟儿揽在怀里，而烟儿……死死咬着男子虎口，目露凶光。

　　“……”

　　“……”

　　允无思与男子对上目光。

　　眉毛浓密，鼻梁高挺，清晰的五官轮廓本该是个正气相，却长了一双女子都羡慕不来的桃花眼，又半散着头发，宽袍大袖铺了一地，景色迷离非常，倒叫这脸上添了许多奇怪的风情。

　　只是再风情万种的面孔也遭不住他这几乎要揉在一起的皱法。允无思心想，烟儿没有武功的小姑娘，咬人真这么疼吗？

　　“当然疼了，少侠你行行好叫你家小姑娘放手，不是，放口啊！”

　　啊，好像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你先说清楚，为何要劫持我妹妹。”允无思不为所动，拔出剑横在男子侧颈，只是车内施展不开，允无思不得不半蹲着，几人挤在一起，动作越发奇怪。

　　“谁劫持你们了！”男子苦着一张脸，“我这不是被人追才出此下策，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啪！”一阵衣料翻波，没等允无思反应，烟儿突然收了口，转身直接骑在男子身上，抬手就是一巴掌。

　　“叫你掐我脖子！混蛋！”

　　“烟儿，烟儿，先起来，你这动作……”不太雅观……

　　“所以，那位绿衣姑娘是寻你来？”下了车，男子并不逃跑，一手捂着脸上的巴掌印，另一手带着烟儿的牙印，嘴上还要与两人解释，看着很是可怜。

　　奇，那欧阳公的词竟是他所唱。

　　“是啊，”男子言语里颇无奈，“我也不曾想绿腰真就那般痴心，我曾与每一个姑娘言明本公子一身潇洒，不受世俗所扰，实非良人，萍水相逢，相互取暖罢，切不可动情。”

　　意识到他所说的“取暖”为何意，烟儿募地红了脸：“你你你，不知羞耻，臭不要脸！”

　　“好好好，我不说了，”男子抬手求饶，“姑娘咬我又打我，也该报仇解恨了，切不可再动怒了，别为了这些损自己容貌。”

　　烟儿怎么听都觉得这人言语里带着调戏之意，又羞又气，捂住了脸。

　　“咳，”允无思出声，“公子性情如此，我俩不好做评，只是日后别再做这般举动了。”

　　“不会不会，事出突然事出突然罢了。”男子赔笑。

　　他的轻功与他这半吊子的模样实在不符，允无思带着不信任的目光审视男子，终究也没看出什么，想来日后不会再见，也没必要刨根问底。道声“罢了”想拉着烟儿离开，却感觉男子拉住了自己。

　　允无思一记眼刀，男子迅速松手：“别误会别误会，车，你们的车。”

　　“……车是从环采阁对面雇的。”允无思答了一句，哽住，是啊，要赔的。

　　“是他弄坏的！”烟儿气得快要蹦起来。

　　“啊好的，我赔就好，只是本公子近日不好在环采阁附近露面了……”

　　“无妨，公子付钱，我们自去料理。”允无思语气生硬。

　　“不能，怎再叫二位劳累。”男子显然已迅速从尴尬中走出，他本就生得好，一笑，倒也担得起英俊潇洒这些词了。

　　他抬起双掌，轻拍两下。

　　允无思捕捉到轻微的瓦片声。

　　“谁？”

　　一道无声黑影纵入院子，允无思将烟儿护在身后。

　　来人身形颀长，落地却稳，与这妖艳公子身法不同，却有一样好的轻功。

　　黑衣人背着长刀，身姿高挑，向男子行礼。

　　“小黑，去兑些现银，到环采阁对面的车马铺，说这二位的车，本公子买了。少侠，可否告知姓名？少侠？侠士？”

　　黑衣人回身。

　　允无思看向他的脸。

　　风起。

　　霎时间，漫天飞雪伴着穿堂风涌入灰衣侠客的脑海，耳畔再无任何响动。
　　天地失色，只余眼前。

　　“……阿洛，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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