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

　　3

　　仿佛每一次的出现，你都带着伤口，可是，辣辣疼痛的，竟然是我。
　　——题记

　　莫非这些天愈发苍白憔悴。
　　失眠，严重失眠。白天纵然精疲力竭，晚上却无论如何不能合眼，好像有魔鬼时时在耳边轻唤呢喃——“莫非……莫非……”软语温存，俱是那人口吻。无处可逃。
　　头痛欲裂。
　　直到天色微熹，方才稍稍浅眠，只是，梦魇未曾有片刻停止纠缠。总是迷迷糊糊间回到那个夜晚，放满冷水的浴缸，惨白的颜色，冰凉的包裹周身的水流，锋利的剃须刀片，皮肤被割开的瞬间的锐利的疼痛，突然汹涌的温暖的红色液体，水面霎时散开的大片鲜红……尖叫……救护车凄厉的蜂鸣……
　　猛然惊醒，汗如雨下，神情惊恐，面色惨淡，微微翕张的嘴唇颤抖着、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有点踉跄的翻身下床，走进浴室，没头没脑的一阵冲淋。半晌，出来，擦干，开始打点上班的行头，扣上衬衣扣子，指尖下锁骨的凸起愈发清晰。
　　等地铁的时候，买一个三明治，却没有半分食欲，终于挤进去，逼仄的空间让人几乎无法呼吸。一脸漠然。周围充斥着一张张同类的脸，或淡漠，或困倦，或疲惫，有衣着精致的女子全神贯注的对着小镜子化妆——很失礼的行为，可是，这里，谁又认得谁，谁又会在意谁。
　　有点吃力的挤出来，把未咬过一口的三明治扔进垃圾桶，匆匆走路。
　　到公司。打卡。
　　胃部一阵痉挛，促不及防的，他一手撑住桌子，整个人晃了一下，后面来人低低叫起来：“莫先生，没事吧？”
　　“没事。”莫非勉力自持，回过头给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进办公室，打开电脑，发现一个晚上下来又积了大堆工作邮件，饮一口助理刚泡来的清咖，二话不说立刻进入状态。
　　一个上午，照例像上了发条的工具，绷紧的弦。

　　终于到午饭时间，下属们纷纷活跃起来，大家商量着去附近一家新开张的川菜馆子AA，而且还有折扣拿。照例有人过来问他有无兴趣，心知对方不过例行询问——这样的场合没人真的愿意去个上司，没的束手束脚，搞不好还弄成公司例会——自己也是小职员一步一步熬上来，深谙个中三味。当下微笑婉谢，然后拜托助理替自己订份套餐。
　　轰然成鸟兽散。偌大的办公室眨眼空落落。
　　端起杯子喝一口，咖啡早已凉透，苦涩难言。轻轻放下，莫非一个人立到窗前，神情有片刻茫然。从27楼望下去，淮海路不过纤细一条，一棵一棵杂错的梧桐仿佛独自盛开的绿色花朵，熙熙攘攘人流便是花下匆忙蝼蚁。营营役役。
　　突然没来由的疲惫不堪。
　　手机适时的响起，瞬间转移注意力。陌生的号码。
　　“喂，哪位？”
　　“莫非，我是洛君平。”非常磁性的男中音，入耳极妥帖。
　　迅速在大脑中搜索一遍，莫非有些诧异，但还是极有礼的道：“洛总？您好您好！敢问有何指教？”
　　那边仿佛轻轻叹了口气：“没什么，莫非可有用过午餐？”
　　“还没有。”莫非老实回答。
　　“那么……介意一起吃顿便饭么？我在锦瑟订了位子。”那一头的声音如此温和适意，简直难以抗拒。
　　“……不必麻烦了吧，我已订好快餐。”莫名的抗拒。
　　“我大概三分钟后到你楼下，待会儿见。”咔哒挂断，不由拒绝。
　　莫非握着电话，哭笑不得。

　　匆匆下楼，还未出大门就看到门口停了一辆深蓝色别克，一个男人正打开车门出来，看到他，笑容绽开，周围OL纷纷侧目。
　　相较莫非的西服笔挺，洛君平穿的非常随意，简单的白衬衫加西裤，袖口松松挽起，露出一截浅啡色的手臂，肌理紧致。莫非扫一眼他的鞋子，是Burberry的小牛皮软底鞋——这男人深谙舒适之道。
　　莫非走上前：“洛总。”
　　“叫我洛君平。”男人轻轻一笑，露出整齐的雪白的牙齿，莫非突然觉得他像某种兽类，看似温和无害，骨子里却激烈致命。
　　“我去停车，然后我们走过去——离这里很近，不过几分钟路程。”
　　为什么会找上自己……莫非有点头痛的想。

　　锦瑟其实是一间咖啡餐厅，隐藏在国泰电影院的二楼。沿楼梯拾级而上入店堂，莫非有点惊讶有点欢喜：这里的基调深沉却温暖，墙上错落布置着新的旧的电影海报，乍一看人会有恍如隔世的错觉。每一张桌子上方都低低垂着一盏老式带灯罩的电灯，干净温暖的白光恰好笼罩小小一方天地。
　　侧过头看一眼他的表情，洛君平无声微笑，低低介绍：“这里的水晶饺做的极好，不输香港本地手艺。”
　　莫非回以斯文的一笑。

　　极品水晶饺，晶莹剔透，包裹着香菇馅，奇香扑鼻，一口一只，大小分量刚刚好。接着又是小巧精致的虾肉小馄饨，不过五六只，由薄如蝉翼的皮子裹成，浮在汤里，色相已是不俗，不由食指大动。
　　洛君平自己吃的却很少，只是微笑相陪，偶尔低声一两句闲聊，也不过点到即止，不肯多话。
　　他就这样微笑看着他慢慢吃东西，眼底有压抑的宠溺。
　　当莫非终于放下勺子，洛君平不作声的递上餐巾，闲闲道：“其实除了中式小吃，这家的西点做的也极好，它的cheese cake入口软滑，浓香宜人，配现煮的研磨咖啡，真是享受。下次我们或可再来一试。”
　　莫非轻轻放下餐巾，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何必？”
　　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洛君平细细看着他的脸，自顾自道：“终于有点血色了，多好。”
　　莫非突然鼻子发酸。

　　两人慢慢走回莫非公司，喧嚣的街道，行人来去匆匆。淮海路是个物质堆砌的地方，这里可以看到上海最时尚最精致的女子，满脸矜持傲然掩不去因为渴求愈多而微微茫然的脆弱的表情。对她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来说，生命的意义在于交换，用一些已经拥有的来换取渴望得到的。青春，美丽，曾经清澈的眼睛，肌理细致的皮肤，灵魂，或者，尊严，一切皆可为砝码。天平摇晃。
　　洛君平想着自己还有什么可以交换，换来那个对他真心微笑的莫非。

　　他们走的很慢，几分钟的路程走了整整一刻钟。始终保持着二十公分的距离，略略错开的并肩，彼此都不说话。
　　终于到了。莫非侧过身，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微笑说道：“谢谢你的午餐，下次有机会，我请。再见。”转身走进大门。
　　“莫非——”身后传来仓促的、有点迟疑的呼唤。
　　回过头，入眼是洛君平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他纯黑色幽深的眼，莫非发现自己竟然非常平静。轻轻摇头：“何必。”
　　午休时间接近尾声，陆陆续续有人回大厦，他们不可能一直这样立在门口。洛君平再次轻轻唤他：“莫非。”那声音里包含太多太多，多到让莫非觉得恐惧。他只是下意识的摇头、摇头。
　　这么出色的男人，何苦找上自己。
　　莫非抬眼看他，吐字清晰：“再见。”
　　“再见。”洛君平眉心稍稍抽搐了一下，随即给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好像冬日初现的阳光，可是，融不了霜雪。

　　回到办公室，下属们已经回来，唧唧喳喳讨论着午饭菜式，见到他，一时住了口。莫非努力微笑：“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呃……”最活泼的罗伊转转眼珠，笑着回答，“我们在笑那个老板娘啦——”
　　原来，那间川菜馆甫开张不久，一律八折迎客，一时间老饕如云。这厢一行人浩浩荡荡杀将过去，堪堪占掉两张台面，吃完喝完AA付帐，老板娘亲自过来招呼，又殷勤询问吃口评价，众人一通溢美将之捧得心花怒放，玉手一挥就给免了零头。在场都是人精，一看有戏，利马推出一同事与之再度杀价——此人名唤Richard，生的眉目俊秀，兼口舌利落，人称“师奶杀手”，专会应付中年女客户，对付这老板娘自是不在话下——于是几番你来我往，咬牙调笑，竟给打了六折，外带每人一张贵宾卡！出了大门，众人笑到打跌。
　　“我说啊，这还不过是Richard，”罗伊笑的眉眼弯弯，“若是老板亲自出马，恐怕不消三言两语，对折都是有的！”虽然莫非脾气温和，可也只有她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是整个部门数她最小——去年才由莫非从母校F大招来；二则天生心直口快，活泼讨喜，众人有意无意都宠着她。
　　“呵……”莫非失笑，“原来我竟还有皮相可供发掘，真是意外。”
　　“太谦！”一时七嘴八舌沸腾起来，“老板你也太没自觉了吧！你当别部门那些小姑娘没事跑来瞎逛个啥呢！”
　　“就是就是，老板你不考上戏真可惜了……呃，当然，你的大脑不可惜……不过，你也见过我们最新一辑广告，那个男主角要跟你一比，简直要长相没长相要气质没气质……”
　　“老板，我们都在说，干脆由你来出任公司的形象代表得了！保证迷翻一大片……”
　　有点尴尬的咳嗽一声，莫非笑道：“关于本人演艺生涯的讨论今日暂时到此结束，麻烦诸位开工了——如有需要，下班时本人可以赠送亲笔签名每人一个，仅供收藏……”
　　众人轰然笑倒。

　　晚上八点三刻，莫非终于关上自己办公室的灯。出来，发现大办公室里还有人坚守。
　　“罗伊，这么晚还不走？”
　　回应他的是一个大大的笑容：“老板不也没走么？”
　　莫非看着她，嘴角浮起淡淡的微笑。罗伊是他亲手招来的小师妹。当初去母校招聘，从近千份简历里淘汰出一百份最优秀的，笔试后只剩下一半，然后是面试，一面，二面，到三面，每一轮都有满怀憧憬的孩子被残酷刷下，这些象牙塔里无忧无虑的孩子们恐怕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打击。莫非冷眼旁观，一路看着那些彩色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生气勃勃的脸庞变得苍白。他参与面试，一个又一个，眉目模糊。直到进来一个女孩子，那微微扬起的下颚，倔强的表情，突然刺痛他的眼。
　　这样熟悉。
　　恍惚。仿佛回到当年的三面考场，当时的自己也是一样的表情，未曾驯服的小兽。对面那个英俊的锐利的男人，目光如刀。
　　只一眼，已经足够让彼此陷落。
　　是否冥冥中早有注定，他们的相遇，纠葛，还有……互相伤害。
　　那个男人，他带给他生平最大最深最痛的伤口。那伤痕早已烙进皮肉肌理，或许永不能磨灭。
　　莫非不自觉轻轻转动手腕的真皮表带，眼神游离。

　　那个女孩子便是罗伊。后来她成为最后的八个幸运儿之一，并且，如愿以偿的进到莫非主持的市场部。

　　“一起走吧。”莫非说道。
　　“好啊！”罗伊爽快的收拾起东西，三步两步赶上来，立在他身边，歪着头笑。
　　“小丫头。”莫非摇摇头，“走吧，送你回家。”
　　“我没听错吧？”罗伊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那么晚了，难道让一个女孩子独自回家？”莫非耸耸肩，不以为然。
　　那眼中的光彩霎时隐去，罗伊咬着下唇，挣扎出一个微笑：“哈，看看你那眼睛，都快赶上熊猫了！行了行了，老板你快点回去睡觉吧。我和朋友约了泡吧，完美夜生活正要开始——自然有护花使者争相效劳，就不劳老板大驾啦！”
　　“这样啊……那么再见。”莫非匆匆离去，临走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叮嘱道，“女孩子家，别喝太多，早点回去。”
　　“知道啦！——老板再见！”罗伊声音活泼，笑容灿烂。
　　眼看着电梯门掩去那人最后的身影，罗伊终于垮下脸来，眼里渐渐蒙上水汽，她狠狠一咬下唇，倔强的扬起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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