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神拯救世界

　　那些破碎的世界成群向着地球世界洄游，形成了一股席卷而来的黑色浪潮，扰动极大范围内的时空。

　　它们必然向这里来，因为这是最后仍能打开的门之一。

　　他看着这股浪潮，继续向下落。

　　空间极暗，直升机持续爬升，在探照灯晃动的范围，穿着灰白色迷彩服的他像一颗明亮的星辰，向最深的黑暗下落。

　　像是有一个直径极其巨大的空气球压向了黑色的沼泽，几乎反射不出任何光的沼泽表面凹陷下去，曾经贪婪地将空降小队拖曳下去的的粘液触肢如同遇到了疏油剂，急速地向四周退却，退却的波纹层层堆叠，在黑沼的边缘叠起了一道上升的围墙，围墙的顶端又分裂出无尽数的粘稠液丝，反过来攀附和包裹那看不见的圆。

　　直到将它完全包裹，然后竭尽全力吞吃下去。

　　指挥官一动不动地看着脚下的黑沼，那浓稠地简直像固体的表面如今掀起了狂涛骇浪，他看着那巨大的弧度在沉闷的浪潮声中一点点沉没，显而易见，要吞噬那样大的一个异物已经占据了这个怪物的绝大多数力量，直升机上的寥寥数人再吸引不到它的关注。

　　这些在充满恶意的黑暗中显得尤其渺小而脆弱的钢铁产品在录下关键资料后，才倾斜机翼，调头返回。

　　但直升机不是直接飞返中央电脑所控制的外域，而是在邻近的荒原降落了下来。

　　指挥官跳下直升机，黑沼就在前方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如果它仍有余力，一根触肢就能在十秒内将他拉过去。但他在摆放好仪器之后并没有回到机舱里，而是靠在舱门边，用被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点了一支烟。

　　烟雾的微粒在黑色的背景下呈现出妖异的蓝色，空气很冷，防寒迷彩服的内置系统却没有启动，说明从外勤支队陷落到现在，这片新加入外域的区域温度上升了至少五度。

　　它正在变得与外域趋同。

　　使二者趋同的力量来自能量井，能量井的上端连接着地面青县的天川湖景区内的禁区中心，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他”在地面将已经侵入普通空间的异常生物残骸转化为常态物质，经过“过滤”的纯净力量就通过能量井导引下来，成为中央电脑的运行动力。然后这些动力又变成电力充进用外域的特产基材做成的高能电池里，为他们执行外勤任务提供能源，包括防寒服内部的简略生命维持系统，也完全是依靠这些电池才得以运行。

　　他们确实受到了这个能量转化体系的许多好处，连基地的环境都做了全息模拟——这就像基地里的电池生产线一样，也是通过中央电脑和研究部门联手搞出来的“黑箱”技术——不过在外域生活的时间长了，精神没有一点毛病是不可能的。

　　再心大的人也不得不说，看那长得跟脊椎骨似的能量井，和那模样怎么看都是个大脑花的中央电脑——这玩意也能叫电脑！可是电脑认为自己是，研究室里的科学家也说：你输入指令，它执行指令，车子和流水线都能动，大家的WiFi在光网下流畅得跟自己家似的不就是智能化程度高了点嘛，生物电脑本来就是未来发展的趋势之一……

　　听起来好像挺有说服力。

　　不过为了把自己的“我不信！”像那些科学家一样说得明白，已经有年轻的士兵重新捡起课本，或者开始自学大学课程了。

　　总之，看看能量井和中央电脑，再看看715事件记录里的那些俯瞰照片，看那活像个暴死之人的眼光嵌在群山之中的“异常生物残骸”……

　　所谓眼见为实，所以这就让人很容易就想到这么一幅景象：无边的茫茫宇宙里，一个被打碎的巨人的脑袋，瞪着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拖着一具破破烂烂的身体，跨越时间与空间，一头撞向地球——然后它就这么卡在这儿了。

　　卡住了，然后被钉死在了这里，脑袋和脊椎变成了那么一套能量供应系统，肉块和碎骨散落，又像星尘一样聚合成了他们脚下的外域，然后从那些石化的腐败组织里生出来各种奇形怪状的外域怪物——至少外域的形成确实大致是这么个过程，基地里的研究员这样说。

　　基地建设的早期不止一个两个人发疯，在只属于此地的法则作用下，精神的异变造成了身体的异变，看着朝夕相处的熟悉面孔变成不知道是啥的玩意，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很难接受的。

　　但真正难受的不是同伴的牺牲，而是人类对这一切的没有办法。

　　异常生物残骸从何而来？它们还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生物？是什么力量毁灭了它们和它们生存的世界？为何它们死后仍有这样的力量，又是什么导致它们选择了地球作为侵入这个宇宙的桥头堡，是因为偶然，还是因为这个世界有什么吸引它们的存在？

　　人类要如何对抗这些意味着污染和死亡的事物，将它们阻拦在某条能够保证人类社会继续正常发展的界限之外？

　　他们有没有足够的时间，有没有足够的力量？

　　或许有一人能给他们回答，虽然仅仅需要一张脸，就足以说服人们相信他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他本身就是谜团的一部分，并且极有可能是关键的那一部分。

　　人类只拿住了谜团的第一根线，他们可以相信“他”的力量，但他们能够相信这个美丽的非人对人类的善意吗？

　　当灾难来到面前，人类并不害怕迎接挑战。

　　他们怕的只有命运不在自己的掌握中。

　　烟灰因重力下坠，未落地就已冷却，空气里只有风声和仪器的读数声，还有另一部直升机上医务人员询问杨耿彪即时身体状况的隐约对话声，指挥官掐灭烟头，看向前方的黑暗，黑沼的表面已经完全平复，安静得像一块凝固的固体。

　　“他”在里面。

　　十一名特勤小队队员也在里面。

　　一百二十九名外勤队员同样身处其中。

　　现在下面是什么状况呢？地面上的人都在这样想。

　　模糊的地平线尽头，中央电脑犹如一颗悬浮的大脑，无声将它三分之一感测设备的焦点向此地凝聚。

　　黑暗的黑暗之下，在黑沼的深处，作为第一个跳下来的人，宋光誉以为自己首先会窒息，冰凉的触肢缠住了他的手脚，像泥浆一样覆盖防寒服之外的所有肢体，他感到冰凉的东西从他的五官涌入，如果一定要说它们有什么味道，就是死亡的味道。

　　他听有经验的前辈说过，死亡有时候并不是痛苦的，它只是黑。

　　黑暗漫上来，你感到身体很轻，很放松，你可能感到一点困，想不起其他事情，只感到自己要沉进一个很长的没有梦的睡眠里。

　　宋光誉感到自己的神经似乎已经麻痹，有种严寒训练时的冻热感和酥痒感，他睁大眼睛，犹如目盲，看见的只有黑暗，没有边界，没有尽头，他就像在深海的中央向海底坠落。

　　直到他在这片黑暗里碰到东西。

　　他有些艰难，但是确实地抓住了它。

　　隔着手套传来的是防寒服特有的质感，但当宋光誉从他所抓住的胳膊摸向头脸的方位时，却摸了个空。

　　没有人。

　　防寒服里是空的。

　　即使已有心理准备，宋光誉仍在这一刻感到了极大的惊悚。无数想法一瞬闪现，他用了几秒钟才把不理性的猜测用头脑否定——这绝对不是他的队员。既然他还存有知觉，其他人的状况也一定不会比他更差。

　　更大的可能，是他来到了外勤支队陷落的落点。

　　他们的身体可能已经被某种方式溶解了，因为防寒服的内支架结构，人不可能在无外力情况下保持其完整状态地脱出，他们也几乎不可能主动脱出。

　　宋光誉脱掉手套，手指到手腕都像伸进了冰水一样，他把手伸进防寒服的领口去摸索，摸到的内垫仍然是柔软的，没有液体渗入的痕迹和任何破碎的组织。

　　然后他终于把手伸向自己的头脸。

　　只是将手部在防寒服外暴露了这么一会儿，已经像隔着一层橡胶在摸一层橡胶。但没有形变，没有融化。

　　深呼吸一口气之后——他其实已经不太能感觉到肺的存在——宋光誉将手伸进防寒服的内侧，有点困难地掏出了在这次出发前交到他们手上的东西，一个装置，锁扣一弹即开，除了一个大号的按钮之外别无他物。

　　当他按下那个按钮的一刻，耳旁似乎想起如同火柴点燃的嚓——呼，随即一团光明在眼前放亮，视觉，触觉和嗅觉都在这一刻回归身体，宋光誉看到油漆一般的黑色从自己身上迅速退去，明亮的火焰照亮了他的身周，他看到四散在这处空间的上百套外勤装备和仪器，运载装甲车在黑暗中浮浮沉沉，车窗里模糊地透出无人的制服形状。

　　黑暗中又陆续亮起了点点火光。

　　宋光誉在火光中分辨出了自己的同伴的身影。

　　他们像游泳一样挥舞四肢向彼此接近，近的甚至已经能够看到彼此的脸，然而这个空间却在下一刻发生异变，奇异的能量波纹不知从何而来，将这十二个人像桌球一样向四处击打出去。无人的外勤装备，各种设备仪器和运载工具也如同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的机筒，在乱流中被反复搅动和抛掷。

　　黑暗的意识空间里，已经被无穷无尽的怪物逼到了绝境的人们惊异地抬起头来，这个狭小的山洞在震动，不是怪物在撞击封锁洞口的巨石导致的振动，也不是在山壁背后挠挠不休的挖掘和刮削导致的震动，而是这个世界本身就在震动。

　　已经成为众人之首的支队长站起来走向洞口，透过石块的缝隙观察外部，一只巨大的满是血丝的手爪猛然抠下了一块石头，碎屑兜头洒下来，如刀的利爪只差半分就要勾到他的脸，但就在这一瞬间，边英毅透过这个怪物看到了它们头上的黑暗，就像风化的石块被锤头敲击，裂缝在隆隆的振动中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从裂缝当中出现了闪电一般的光明——

　　“他”悬浮在无光的广阔空间里，环绕身周的领域让他像一颗过于巨大的糖果卡在空间意志贪婪的喉咙里。

　　他正是已经堕落和破碎成残片的世界意识最后所渴求的，是它舍弃一切都要追寻的，命运怜悯，在一切宣告消亡之前，它终于得到了他。

　　这是莫大的馈赠，是一个比宇宙本身更要珍贵的礼物，是起死回生的奇迹，“他”能令凡俗超脱，使时光倒转，能将任何破碎的世界修复如初，甚至使其升格——

　　只要它能吃了他。

　　将他的一切全都变为自己的，就像它对它吞噬过的许多个世界那样。

　　他用澄澈的眼睛注视着这片黑暗，黑沼内部和意识世界里人类活动的行迹倒映在他的感知世界里，黑沼对他贪婪到了极致的渴望也在这个世界投下一片小小的暗影。

　　但二者在强度上对他来说没有多少不同。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只有你，还不太够。”他说。

　　他舒展身体，展开了双手，看向空间的更深处。

　　“来。”他说。

　　他的话音刚落，黑沼内部空间就猛然动摇起来，不仅黑沼内部在动摇，黑沼之上，指挥官一把把烟头掐灭在手心，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抄起仪器转身一步跃上直升机，向上抬升的螺旋桨下，大地在轰鸣，指挥官睁大了眼睛看向舷窗外，看的却不是地下，也不是外勤基地的方向，他看向的是远方——

　　视线的尽头处，成片的流星划破了黑暗。

　　中央电脑类似脑花的沟回里透出隐隐的光辉，强度不同的警报声响彻基地，各个部门的人都在立时被激入了紧急状态，纷乱的脚步、急切的交谈和各种仪器的嗡鸣交织成片，唯有中央电脑那个标志性的声音无比清晰：

　　“第一轮撞击在二十三秒之后发生，请各成员立即进入就近的安全屋，或将身体固定在可靠的固定物之上……”

　　广播只播放到第二遍，第一波撞击就在催命的倒计时中来到了，地震记录仪上的数字猛然上跳，基地里所有活着的人都感到胸口像被人擂了一拳那样重重一震，扶手椅沉重的椅脚离开地面，桌面和柜顶上未固定的东西稀里哗啦噼里啪啦地落下，未待这一波强震过去，第二波、第三波随后又到，连复合材料的墙壁和屋顶都在连续的强震中出现了变形，人们在东摇西倒和头破血流中听到控制中心通过广播和耳麦传来的即时播报：

　　“……第二批总计十七块陆块抵达，撞击准备……第三批二十三块陆块抵达，撞击准备……第四批——”

　　急促但始终维持着冷静的声音下一刻却出现了惊骇的停顿，“等等，那，那是……！”

　　比他更震骇的惊叫在基地的各处接连响起，基地之外的各外勤组成员在地上像木偶一样看向远方的天空，新外域的陷坑方向，直升机组内各人也一同陷入了失语。

　　破碎的陆块如流星四方飞来，在极短的时间内极大地增加了外域的地表面积。

　　但这不是全部。

　　一颗“月亮”从混沌的天幕中缓缓升了起来。

　　然而它比人们见过的最大的满月都大得多，以至于仅凭肉眼就能看见它表面交织的白色、蓝色、绿色和褐色。这些颜色和纹理看起来是如此地熟悉和陌生。

　　熟悉是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教育经历中见过类似角度的类似图片，陌生是因为即使相似，它们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