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与痕

　　预产期的前几天阳阳变得暴躁。
　　她为了一些小事找莫百吵架。莫百不说话，她就摔东西。厨房里的碗碟，客厅里的杯子，摔了又买买了又摔。
　　她光着脚一边抽烟吃冰激凌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把音箱的音量调到最大，我只好拿卫生纸堵住耳朵。邻居来抗议，她就摸着自己的肚子理直气壮地问，你要欺负孕妇吗？
　　她在半夜尖叫。我从睡梦中醒来。我开门，她站在门外，长发散乱的披在肩头。她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不是和林幽走了吗？又要回来抢莫百吗？！然后又突然哭着抱着我说，小亦，你别走，你还要当宝宝的干妈呢。
　　莫百站在阳阳身后，他看了看我，一脸无奈。

　　随着阳阳行为诡异的加深，我心里的恐惧也与日俱增。我到网吧去查孕妇情绪的相关资料。在电脑前坐了几个小时也没有什么收获，只是看到一些食物、运动等调节情绪的TIPS。关于RH血型，我有了更多了解，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阳阳在那么虚弱的情况下还要抽血储备。
　　我在外面晃悠一直到天黑。回去后看见阳阳在沙发上睡着了，莫百在旁边。我看到她的手。她的左手，无名指上面没有了银色。
　　她一直在找你。莫百说，姚亦，我很担心，阳阳的内心很无助。
　　我忽然间很生气。
　　那是你的责任。你应该好好照顾她，很久以前我就对你说了，阳阳需要照顾。
　　她说我的手不温暖。姚亦，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终于鼓起了勇气给白洛焕打电话。我拨了那个熟悉的号码，我想问他怎么办，我想问他我该怎么做，我想听听他说话听他给我讲笑话。可是，电话那边只有盲音。
　　我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月亮的脸已经有一大半藏在地球的阴影了。天上的星星一颗颗嵌在天上。天空居然有这么多星星会因为月亮而被埋没。
　　不是告诉你不要仰头吗，那样像个傻瓜。
　　是白洛焕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阳阳站在门口。她对我笑，我扶她坐在床上。
　　都是快生宝宝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我说。
　　谁孩子气啦？小亦真是会败坏我名声。她嘟起嘴。
　　我捏捏她的脸。这就是我喜欢的阳阳，活泼，健康，会笑，不朝我发脾气。
　　你回来也不叫醒我，我以为你走了一整天都害怕。她拿起我的手说，小亦你的手好暖和。
　　当然啦，我是谁啊，我是爱护正义的美少女战士啊。我笑着笑着就有点难过。
　　阳阳有没有给宝宝取名字啊？
　　我们早就说好的啊。她看着我的眼睛。我忽然想起高中的时候我们曾经约定，约定我们一个人生男孩一个人生女孩，男孩叫焕然女孩叫冰释，合起来就是涣然冰释，是那时我们喜欢的一个成语也是我们认为的世界上最善良的成语。
　　我走到她后面，抱着她的脖子。我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然后，什么冰凉的东西滑落擦着我的脸而过。
　　小亦，我不想死。阳阳说，这几天晚上我总是梦见妈妈，她说要带我走。
　　我抱紧她。
　　不会的，阳阳，你不要胡思乱想。
　　我不要死，我舍不得宝宝舍不得莫百舍不得你……
　　阳阳……我的眼睛陡然模糊起来。阳阳，我亲爱的阳阳请不要这样，如果你这样我会难过的。
　　我紧紧抱着她。紧紧地，抱着，我的阳阳。
　　我抬起眼看见莫百站在门口。

　　我一定要嫁给莫百，为他生孩子抓住他的手一直到老。
　　……
　　为了我们的友谊加油喔。
　　……
　　小亦，我们的树会死吗？
　　……

　　早晨起来已经是八点半了，头很疼。
　　阳阳和莫百已经把早饭准备好了。我们坐在餐桌前吃饭，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我们的脸上，很温暖很温馨。阳阳似乎又变得积极健康了，我心里悬的石头也落了一大半。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想。
　　今天是星期天莫百休假。吃过饭莫百就把碗一齐端到厨房去洗了。阳阳把她的化妆品都抱了出来让我帮她化妆。我是个到大三脸上还没有脂粉和修饰的女子，最多也只是每隔一天用洗面奶洗一次脸，对化妆一点研究也没有。我求她放过我，她却不干。于是我一边看阳阳的专业美容杂志一边在她脸上试验。我觉得阳阳的脸是张白纸，而我是一个没有摸过画笔就不得不坐在画板前作画的人。
　　画纸上有了痕迹。我一直以为阳阳的脸会完美无瑕下去，可是我看到了瘢痕，隐隐约约地点在那张脸上，让我措手不及。
　　我的画完成时，阳阳照着镜子说小亦真会骗人。她扬起脸让莫百看，莫百说我老婆真漂亮。
　　我在阳阳的旁边看着她手中那块小镜子里的调皮的她的脸，一直地看着，还有那些隐约的瘢。
　　阳阳在自己和我的手指甲上都涂了透明的指甲油。这是我们共同的喜好，让指甲光亮水感。
　　我们这样看起来多健康啊。她说。
　　阳阳在阳台上看着自己的手。阳光让她的指甲熠熠生辉。她的手上依然没有那枚戒指。她的无名指，空空如也。

　　我们去鳌峰公园吧，我想拍录像啦！阳阳对莫百撒娇般的说。那时莫百还在拖地，他的手握着拖把。
　　老公，我想让宝宝看看我漂亮的样子。她手里是新买的录像机。生完孩子人会变胖的，而且等宝宝长大了我也老了嘛，现在就拍点东西吧。
　　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我看了看莫百。他站在那里不说一句话。
　　我心里的不祥预感漫了出来，像是滴到纸上的水珠，水汽一点点渐染开来。从莫百打电话那天就开始蓄积的讨厌而恐惧的预感，在我的心里迅猛蔓延，如同99年我门前的洪水，我只能观望只能纵容其发展。可是，我要笑，对，姚亦，你要笑。笑，呵呵，阳阳会变老的，宝宝看不到妈妈漂亮的样子多么可惜啊，是吧？所以，拍录像很正常嘛，我以后也会那么做的，呵呵……

　　阳阳坐在鳌峰公园暗红的木椅上。她身后是一片青青的草坪。秋天明媚的阳光照在阳阳的脸上，她的脸庞像是镀了金般朗朗照人。
　　这是阳阳喜欢的季节。金色的阳光，浓郁的桂花香，高朗的天空，干净的空气。这是阳阳深爱的东西，温暖而美丽。

　　宝宝，我是妈妈。妈妈漂亮吧？（阳阳咯咯地笑了起来。）我这个大美女就是你妈妈喔，看看，这就是你爸爸（她指着旁边的莫百），爸爸很丑吧？是不是觉得妈妈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来了，其实妈妈也深有同感（她做了个鬼脸）。
　　宝宝，其实妈妈是担心，担心如果宝宝会不会孤单会不会不开心会不会难过，这些妈妈通通都很担心。（她又笑了）医生那些老头子总是让妈妈害怕，你说大概他们就是专门来吓人的吧，不过妈妈有你姚亦阿姨保护所以一点也不害怕（她看了看我）。
　　宝宝以后要成为怎么样的一个人呢，妈妈真的想知道。宝宝以后要学画画喔，妈妈一直想有个画家宝宝，我和你姚亦阿姨不同，我可不想你和那些刁钻的文字打交道，那会有多烦啊，是不是？看妈妈想的多周到。还是画画好，妈妈很喜欢伦勃朗和卡拉瓦乔，他们的很美丽，还有博斯，博斯的那些奇异植物好像是从童话世界偷来的。不喜欢夏加尔，因为他画的东西妈妈通通都看不懂。宝宝还要学钢琴，妈妈最喜欢钢琴了……
　　……
　　阳阳在阳光下继续说着，这是她和宝宝的一场对话，她有她的语言她的话她的方式，而我,我只能在摄像机后面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笑，看她调皮，看她自言自语，看她将恐惧埋在最深的心底，看她自欺地以为我们不知道她的思维。
　　莫百在阳阳旁边，才开始还是很不自然地附和阳阳后来渐渐和阳阳旁若无人的聊起来了。多么温馨的场面啊。一场十几年的爱情，经历风雨，痊愈伤痕，然后在这里等待他们的宝宝。
　　我抬头，天空蓝得让人感动。
　　一群大雁飞过，人字形排开。南方的秋天，鸟是天空的生命。鸟群飞过，天空安静。
　　农历八月，我喜欢的季节。
　　我将手放在眼前仰头看天，天上有飞机划过的白色痕迹。我祈祷上帝是善良的，祈祷我们眼底有波动的伤痕只是庸人自扰。

　　晚上八点多阳阳的羊水破了，要提前生产。我和莫百慌忙打的把阳阳送到市中心医院。
　　阳阳被推进产房之前，她抓着我的手，很紧很紧。我知道此时阳阳心里的恐惧。她的母亲曾经也是这样被推进去的，医生做好应急准备，可是她还是没有出来。我无法抹去她的恐惧无法代替她痛无法陪她进去甚至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些什么，我只是握着她的手，我说，阳阳我和莫百在外面等你。
　　阳阳的另一只手被莫百攥在手心里。阳阳说老公别担心，我一点也不疼也不害怕。莫百俯身吻她。
　　小亦，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吧？我一直后悔，我们不应该走到那个地步……
　　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我们又回来了。要坚强，知道吗？
　　嗯。她温顺的点头。
　　阳阳，我爱你。
　　我也爱你，小亦。
　　我笑。她也笑。
　　小亦，再见。
　　她被推了进去。
　　我看见，阳阳的眼睛如同鸟儿敛起的翅膀，瞬间黯淡了下来。
　　然后，我的面前就横亘着冰冷的冷冰冰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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