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遣

　　“是男人？没关系
　　结婚了？不要紧
　　我爱你，那就没有什么不可以……”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自私狂傲，唯我独尊，仿佛整个天下都可以任他捏在手心里搓玩。
　　我不是谁，不过而立之年的已婚男，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如同再普通不过的芸芸众生。
　　我从心底满足并且享受这或许平淡的生活，柴米油盐、杂烦琐事让我有一种双脚着地的踏实感。
　　我从不曾在心灵深处偷偷祈求上天给予这波澜不惊的日子一抹激浪，也不曾与魔鬼定下十年生寿换一晌贪娱的契约，可谭煜天这个男人，还是出现了，带着他一贯志在必得的猖狂笑容和不计后果的残酷手段，将我的一整个世界焚烧的飞灰不剩。
　　我不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是在何时何地，不记得我是否如他所说曾用沾染酱汁的手与他交握，不记得哪一场酒醉坐了他的顺风车。
　　我一直不记得这个男人，直到他说：“安生，跟我。”
　　我这才注意到这个三五不时在我身边出现却不在我印象中的男人，鼻直唇薄，下巴尖翘，残忍之人的长相。
　　“名字？”
　　他但笑不语，撕下咖啡杯垫的一角，指甲就着熄灭的烟蒂划出一行字，递给我。
　　“谭煜天。”
　　“正是。”
　　我弹去那一纸细碎的灰沫，直到上面错杂的三个字再难辨识，随手一扬，管它落在谁的桌边或是脚下。
　　谭煜天微仰着头安静地看我，我坦然迎上，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找错人了，我不好这个。”
　　他笑：“我也不好这个。”
　　我眉眼一挑，他补充道：“我好你。”
　　之后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种笑，带着贪婪和掠夺的天性，嚣张得不可一世，唇角的弧度令人徒生厌恶。
　　我愤然转身，踢门而出，纷乱的车灯，喧杂的街市淹没了咖啡厅中发生的一切，我甩甩头，丢掉那个狂言乱语的疯子，朝车站迈开脚步。
　　季绘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吧，还好早上硬塞了把伞进她的提包，不然她可能要困在路上了。南方的梅雨季总是难熬的，一连几天不见晴日，我想着这个周末还是在家里看看片子好了。
　　下了711，拐进小巷，远远的二层小楼里鹅黄的灯光包裹着一个忙碌的身影，我抬眼望着，心里顿时像铺满了干实的稻草般，柔软而踏实。
　　我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屋，钻进厨房，从后面拥住系着围裙挥舞锅铲的季绘，她些许受惊的表情引来我得逞后的坏笑，她假瞪着眼睛发狠骂我混蛋，我猛然在她唇边狠狠啜了一口，她挥起袖子擦着嘴角，脸却泛起霞色，我们相视而笑，心里沉甸甸的满是幸福的味道。
　　夜里，季绘又一次尖叫着坐起，我急忙打开卧室里大大小小的灯，再慢慢地将她因为恐惧而颤抖的身体圈进怀里，我抚着她的长发，亲吻着她的眼角，一遍一遍地告诉她：“别怕，我在这里。”
　　她微朦的双眼渐渐闭起，呼吸细润绵长，沉睡之前，小巧的唇描摹着“对不起”三个字的形状。
　　我心疼至极，更紧的将她抱住，她额上的细腻汗珠颗颗渗进我的心里，傻瓜，说什么对不起啊，我们是夫妻，此生与你，福祸与共，不离不弃。
　　“安生，你怎么会看得上我？”
　　季绘手里依旧打着毛线，瞟了我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这样的问题她问过很多遍，我不觉得烦，却只觉得心疼，别的女人或许都在问“你爱不爱我”，而我的妻子，自卑怯懦的妻子只问我为什么会将她看在眼里，留在身边。
　　“因为我爱你啊。”
　　她嗔笑着：“就会耍嘴皮子。”
　　我继而眯起眼：“噢？可就是有人喜欢死了这张嘴皮子呢。”
　　张牙舞爪向她扑去，一张脸在她颈间乱蹭，惹得她气喘喘地笑。
　　“季绘，我想要的其实很简单，不过是这小小的方寸之地，还有你而已。”
　　我认真地对她说，她眼中却是一片黯淡迷茫：“安生，我总觉得好不踏实，像是活在梦里，虽然很甜很美，但不像是我的，我占据的不知道是谁的幸福。”
　　“季绘，放下心来，不好的都过去了，也该轮到你幸福了。”
　　“安生，对不起，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不那么想，你那么好，可我……”
　　“季绘，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叫你的全名吗？”
　　她身上一抖，那是她心底的痛，季绘------忌讳，后母的憎恨给她一辈子都缠上了无法剥离的藤条。
　　“也许对你来说那是种痛苦，但对于我，那是全部。”
　　她的脸埋进我的胸膛，她没有哭，其实她很少哭，这也是我更为心痛的地方。
　　连哭都小心翼翼怕人生厌，连幸福都如坐针毡不敢安享。
　　“安生，谢谢……”
　　“彼此彼此……”

　　雨霁天晴，我对这天边初现的彩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就像风湿病人一样，潮湿的天气都让我周身不适。
　　“272号，周晓琪”
　　一个女孩子应声而至，我刚要走出操控室，就被周然一把拉住，他挤眉弄眼，我心下了然，由着他对着人家大姑娘指手画脚，比肩摸背，揩油吃豆腐。
　　“对，头还要高一点，不要右偏，背再挺起来一点，诶好，很好……”
　　他嘴上煞有介事，手上可没闲着，该摸不该摸的，一样都没落下。
　　等那位姑娘出去，我忍不住嘲他：“手感怎么样啊？”
　　周然嘴一撇，略带遗憾：“胸小了点，可惜不是照尾骨，其实她屁股应该挺有料的。”
　　“变态。”
　　“我变态？我这就算不错了吧，上个礼拜CT室可真是差点就出人命了，咱这地方的，有几个不是变态的，不是变态的也早晚逼成变态了。”
　　他不无感慨，也有些许无奈。
　　我在医院工作，但不是什么风光的医生，只是摄片室的医职人员罢了，不需要看片，不需要懂病理医术，只要摆弄机器就好，毫无技术含量。
　　但我很知足，我一无学历二无背景，能找到这么个基本稳定医保待遇又好的工作已经谢天谢地。
　　可对周然他们那样的医科大毕业生来说，这无疑是变相的流放，是对专业的侮辱。
　　我虽然没有问过周然为什么会进摄片室，但多少还是想得到的，不善人事的人总有被踩的理由。
　　“273号，谭煜天”
　　这个名号扯回我的思绪，有些印象，却又想不太起来是怎样的印象。
　　而当那个男人出现在摄片室，透过玻璃冲我微笑的时候，记忆倒带，咖啡厅的底片重放，我也终于想了起来。
　　他来干什么？巧合？不像。
　　小杰说过对付这样的男人只要说不是那种人，他们自会不做纠缠。
　　可……
　　周然推着我的肩膀，说着男人没劲，要我去对付，也对，工作而已，这么想着拧开门手，心却不能不多跳两下。
　　“背贴紧仪器站好，手打开，下巴抬一点，头不要歪。”
　　他很配合地照着我的指示去做，只是那双眼睛一直不肯放开我，毛骨悚然，赶紧钻进操控室，拍完递给他取片单，例行公事告知他两个小时后去取。
　　他手握住我的腕，我大讶之下取片单翩然落地，我瞪着眼睛大声喝问：“你干什么？”
　　他无害一笑，只说：“我们聊聊。”
　　“我跟你无话可说。”
　　“我有。”
　　他丝毫不顾我紧握的拳下一刻会不会挥上他傲人的鼻骨，俯首帖耳，话里藏刀：“安生，你最好听话。”
　　我一个激灵，转脸看到周然掩饰着的探瞧，深吸了口气，认命地迈出摄片室的门。
　　这栋大楼里，或许没有那么重的消毒水味，没有那么多的病菌，但却有足够多的丑闻，我像蝼蚁般小心翼翼地求生，的确最好听话。
　　“有话快说，我在上班。”
　　谭煜天指着我身后的“太平间”三个字笑了起来：“安生，你真没情调。”
　　我烦躁地瞥他一眼，紧张兮兮看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生怕有谁会注意到角落里这个男人的闹剧。
　　“安生，我说要你跟我，不是在开玩笑。”
　　他声音如晨钟暮鼓，低沉，从容，可惜听者却如惊雷穿耳，胀痛不已。
　　“谭先生，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对男人没兴趣，请你自重，不要再做纠缠。”
　　“我的确不喜欢纠缠。”他傲然一笑，气宇轩昂，这样的男人，哪里需要自作纠缠。
　　“但我更不喜欢愿望落空。”
　　他靠我极近，气息暧昧，我声色不动，伸臂一推，将我与他隔开三寸。
　　“我可曾哪里得罪过谭先生？”
　　“不曾。”
　　“那谭先生可是与谁订了赌约，而我不巧恰好成了那一决输赢的股骰？”
　　“不是。”
　　“那谭先生的行为就只剩下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了。”
　　“哦？说来听听。”他圈起手臂，兴致盎然。
　　“你病得不轻。”
　　并非没将我的嘲讽纳入眼下，谭煜天却依然大笑不止，直说我想象力丰富。
　　“谭先生，中国人讲求中庸之道，太过骄傲的人从高处跌下只会摔得更惨，世上千百事，哪能尽如人意，太过执着，到最后只会伤了别人也害了自己，谭先生是个聪明人，我这种平凡的脑袋都想得通的道理，谭先生不会不明白吧。”
　　我苦口婆心，他将眼眯起，锋芒毕露，我不自然地顺下眼，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确有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
　　“安生，你在说我自以为是，痴心妄想是不是？”
　　“我只是好心劝你，无谓之事做得再多也是徒劳。”
　　“哦？那我也劝你一句，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记下了，慢走不送。”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而他长臂一伸，截住我的去路。
　　“安生，看来你还需要多了解我一些，不然你总是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
　　我心下腹诽：跟谁？不过是会咬住不放的猎犬，虽然凶猛，但总不至于会要人性命。
　　那时的我何其天真，谭煜天哪里是什么猎犬，明明是一头恶狼，会剖人心肺，吃人骨头的恶狼。
　　“今晚七点，富丽华，我等你。”
　　异常反感的语气。
　　“谭煜天，我说过人太自信往往没什么好下场，我不会去。”
　　他玩味一笑，盛气凌人。
　　“这可由不得你。”
　　果然，黑色加长林肯适时堵在医院偏门，四个彪形大汉负手而立，测度着我的步子和行动时机。
　　“安先生请上车，谭先生在等。”
　　“如果我不上呢？”
　　“谭先生交代过安先生若是自己走不了，要我们帮帮安先生，我们会尽量小心，不伤到安先生，但只怕场面会不好看。”
　　心中顾虑被一语道破，我警惕地环顾四周。医院这种地方，比病毒传播得更快的是是非，而对于是非，我一向唯恐避之不及。
　　他说得对，的确由不得我。
　　罢，一顿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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