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

　　白梦堡大门已经结了一层厚重的雪花冰，几乎看不见门上的雕刻花纹，从雪地中缓慢地走回城堡的少年只是站在入口叹了口气，那些会让刀斧卷刃的坚冰就自动融化了。

　　不必他伸手去推，沉重的双扇大门应声而开，宽敞幽静的前厅，空气虽不冰冷，但也毫无温暖，充斥着悲哀的空虚沉寂。

　　白羽独自一人走入白梦堡，往更里面的四季大厅走去。

　　「站住。」熟悉的声音响起。

　　白羽转身，金发院生站在队伍前方锐利地瞪视他。

　　院生身后站着破流的坐骑纤离，白羽又侧头看向四季大厅另一侧的走廊拱门，那边带队的则是萨珈。萨珈握着的卢缰绳，藻与萨珈身后都跟着两名院生，他们也小心翼翼牵着存活下来的马匹，显然打算撤退。

　　火坟危机解除后，原本躲入地窖的院生们机警地回到一楼，找到之前被琥珀关在房间里的战马，经过一番商议和调整状态，决定孤注一掷全员从白梦堡离开。

　　为了不让队伍挤成一条长龙，夹在中间的人遭遇敌袭时绑手绑脚，剩余的院生们讨论出的战术是兵分两路，先守在四季大厅两侧走廊入口待命，由深晓打开大门，确认脱出路线可行后就一起骑马向大门奔驰离开，杀出一条血路！

　　正当计划进行到紧要关头时，大门却从外面打开了，难怪众人惊疑不定，走进来的却是那个他们担心了许久的少年，一身风霜疲惫，但至少没缺胳臂少条腿。

　　以为不会回来的人回来了，却是独自一人。

　　当时破流和白羽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了，就算白羽表明他的目的在使用怀特温的力量来反击魔法师的攻击，具体做法和过程学长们却一无所知；深晓也许知道，但幻法士闪避不提。

　　即使火坟怪物看起来已被制伏，是否属于白羽他们的功劳还是未知数，只能说这对少年少女决定离开的那一瞬已属凶多吉少，谁也无法估计他们到底有几分生还机率，并且，回来的是否还是原本的那个人？

　　假使白羽想做的事成功了，为何只有他独自现身？白羽提过要将破流送到人类以上的保护者手中，不管是谁，至少让夏族公主脱离这片被怀特温控制的危险区域，那么他应该也一并避难就好，为何还要回来？

　　小学妹真的得救了吗？但他们对那个少年也不是全无了解，白羽的表情和现在的他给人的感觉，显示事情产生了更复杂的变化。

　　少年像雪地里走出来的野兽，安静，充满戒心。

　　「你真的是白羽吗？」藻不得不问。

　　他们都知道缠绕在白羽身上的痛苦宿命，即使不愿怀疑，却希望他能亲口保证。

　　「学长，我还没被怀特温吞噬。」少年轻声说出痛苦的事实：「破流被他带走了，我没有保护到她。」

　　「我已经……撑不下去……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只有嘴唇动着，像是梦游般。

　　「白羽，这不是你的错。」藻直视着少年的眼睛强调。

　　「我想学长你们应该还在白梦堡，所以来和你们说一声，可以离开了。」

　　但是少年的举动却与他的说词矛盾，走廊入口拱门顿时从地上生出透明冰壁，挡住两边院生的出路，一转眼冰壁就长到腰部高度，还在不断上升，任何魔法都无法越过冰壁划出的界线，终于将出入口完全封闭。

　　隔着一层透明的冰，他们还能看见少年身影正打算上楼，并无与他们一起撤退的打算。

　　「虽然不是完全安全，但是学长你们要突围应该没问题，已有援兵过来接应，往西南方走就能顺利和他们会合。」白羽头也不回说。

　　「小学弟，你到底想做什么？」妖焦急地大喊着，抢到前面用力捶着冰壁抗议，总算让那抹背影暂时止步。

　　「我要去问浪游学长问题。等我走上去以后这些冰就会消失，只是不希望学长们阻挠我，请你们快点离开，这次怀特温的攻击范围太大，其他学院很可能失守，已经没有必要留在白梦堡了。」白羽不知是冷漠还是疲惫地回答。

　　「你疯了吗？浪游已经……」妖感到鼻酸，最后还是没把「死了」这两个字吐出口，只是握拳再次重重打在冰壁上，然后用额头抵着无温的透明障壁。

　　「你们这些人类为什么都这么狠心？不让我保护你们，突然就要离开！」妖咬牙痛苦地低语。

　　「怀特温有他的旧堡，水脉精灵有祂们的地底世界，魔女的灵魂可以漫游恶魔、亡灵与巫术活动的月下界、幻法士可以穿梭时空……所以我想，学长的灵魂现在也应该在某个地方，不管天国还是地狱，或者某个我不知道的世界，我要找到他。」白羽转身再度面对院生们，表情充满不可理喻的坚决。

　　「我终于确定一件事，这次对怀特温的战争不能没有浪游学长，他一定要回来参战。」

　　「什么？」白羽的发言又再一次震撼院生视听。

　　「小学弟，生死有命，就算这件事非常遗憾，但扰乱浪游的生命平衡对他来说是一种残忍。」藻低沉地说。

　　「没有平衡可言……因为，开始是怀特温动手的，他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扭曲。」白羽清晰地道出选择回到白梦堡的目的。

　　「如果要顺其自然的话，那就是还不够不平衡。有人先害浪游学长，得有人去救他，这样调整到最后才可能出现真正的平衡不是吗？」

　　「那也不该是你。如果他活过来，你却死了，这难道就不残忍？」藻用力刻划字句。「答应我，不许用你的生命去交换浪游的复活，否则，我绝对不走，而且会干涉到底。」

　　金发院生将手掌贴在冰壁上，无言地要求着。

　　白羽迟疑半晌，举起手臂与藻的掌心遥对，然后低头消失在楼梯中。

　　※※※

　　白羽来到时川浪游的房间前，迟疑许久才试图开门进去，手指接触门把的瞬间，整扇门像是浮在黑水上的倒影，产生扭曲模糊的波动。白羽屏住呼吸，用力抓住想从手里溜脱的门把。

　　剎那间寒毛直竖，某种东西在阻挡白羽，彷佛被无数支烧红的铁剑所指，一股强大的精神威吓着少年后退。

　　「滚开！」怒火从胸口一角窜出，白羽低声喝斥，伴随一阵阴冷穿透他，再度张开眼睛时已经站在熟悉的小会客厅中，房间里的一切就跟他们发现时川浪游无声无息死去那天相同，不曾有过变化。

　　白羽看见逆刃抬起眼睛望着他时，不由得地松了口气。

　　直到现在，白羽才真正感觉到，逆刃身为魔女，真的是非常强大，即使是现在她都未曾放弃希望。

　　白羽看着她温柔的表情和冷静的双眼，毋需言语就能理解，逆刃的绝望标准不是以死亡为终点，要到她彻底毁灭才作数，白羽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眼前的女人如此美丽。

　　她把最珍贵的宝贝抓在手里，浑身都环绕着生命的喜悦。

　　「就算你现在才用这种眼神看我，学姊我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逆刃浮起一抹难以理解意涵的微笑。

　　「就是现在，我才敢接近妳呀！逆刃学姊。」白羽毫不掩饰他对逆刃的敬畏之意。

　　「现在的年轻人跟浪游一比，实在是太不懂浪漫了，再多点男子气慨也无妨吶。」逆刃惋惜地说。

　　「没有人可以跟浪游学长相比的。」白羽真心这样认为。

　　「为何还要回来？」魔女又问他。

　　「现在的我什么事也做不到，我不想就这样输给怀特温。另外是，有个问题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请他替我解答。」

　　「学姊，妳知道要怎么找到学长的灵魂吗？」白羽小心翼翼地问。

　　「那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任何活人、死人、魔法师、巫士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逆刃这样说完，白羽毫无心理准备觉得胸口一凉，像是有只空气人手压触他的胸口，非常温柔地，但也令人浑身发冷。

　　「你问的不是时川浪游的记忆，不是梦，也不是意识，而是灵魂，这是为什么呢？」魔女又笑着反问。

　　「那是怀特温攻击的目标，因为，我知道灵魂是什么。我曾经是怀特温的灵魂，但现在怀特温的灵魂是我。」这句话充分表现了白羽的意志。

　　白羽又向逆刃与她怀里的黑发青年走近几步，直到能俯瞰沉睡男子的脸孔，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都清清楚楚。

　　「说得好，小学弟，你真的长大了……一点点呢。」

　　听见大魔女的评语，白羽不得不苦笑。

　　多么严苛的标准，又是多么可怕的理性，竟然没有人厌恶白羽，也没有人恐惧怀特温，如果是进入学园之前就知道关于灵魂的真相，他恐怕抵死不信世上会有这样一群人，他们会接纳信任自己，而白羽也真心依赖并喜欢这些前辈，还有他分散在高中部的同伴。

　　「就算找回浪游学长的记忆和意识，哪怕他还会作梦，灵魂被怀特温的巫术荆棘控制折磨时，即使医学上的定义是活人，对他来说也不算真的活着。而且，大概魔法和商业计算机都无法再使用了，还会被诊断为严重的精神病患，过着不自由的残缺生活。」若加上□□腐坏就会是更恐怖的怪物。

　　白羽说出逆刃期待的正确答案：「所以藻学长和其他人不希望他以这种形式复活，宁可让他就这样死去。」

　　灵魂被撕裂的伤如何透过□□显示，他在被暴徒侵犯的童年好友身上看见了，白羽也有那么点不够正常的地方，他想，一定是那次事件同样给了他伤口。

　　即使如此，亲手握住巫术荆棘感受到的却是会让他休克的剧痛，一瞬就达到白羽记忆中所能忍受的极限，所以他厌恶地放开了，但是学长却被紧紧地缠住，拖入不可知的地方，直到现在还未获解放。

　　逆刃举起青葱玉指将一缕浏海顺回耳上，僵持了这些天，饶是逆刃外表也无法保持光鲜亮丽，但她此刻难得正眼打量着白羽。

　　难道这就是与怀特温相同灵魂的效应？明明没人引导他这方面的领悟，白羽却能敏锐地透过自修、联想和观察，得出了和他们院生经由任务经验、亲身体会与导师教诲种种训练后，极为相似的推论。

　　「学姊，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白羽听见逆刃似乎知道一点端倪，于是焦急地追问。

　　「那里是『内心世界』。」逆刃又低头凝视着黑发青年的俊美脸孔说。

　　「人的一生中，灵魂会待在两个世界，一个是『实境』，另一个就是内心世界。实境里的灵魂只有本质的部分，没有分一个或两个人，前世或今生，就像你和怀特温属于同一个实境，实境的主人决定了相同本质的灵魂主权。」

　　「但是，实境里的灵魂跟现实绝缘，因为真实的灵魂从来不需要□□与意识，不生也不死，如果没有被破坏，就是永久存在的。强大的灵魂能创造宽广的实境，有的实境比一个香水瓶还小，或者，没有自己的实境，只是迷失破碎的灵魂，这样的情况也很常见。」

　　「本质……」白羽喃喃道。

　　「那是完美的世界，也是与现实没有关系的世界，它就像『灵魂碎片』的珠宝盒，是用来保护特定灵魂的空间。这些灵魂碎片却可能离开实境，变成其他生物或遗失在某处。我们的浪游不在实境里，就算他死了也不会在哪里。」

　　「怀特温正是用他的灵魂碎片创造我。」白羽厌恶地接口。

　　「实境里的灵魂不会理解，也没有记忆，但是，那却是属于某个人或这个世界的真实，怀特温无法靠近和玷污这种真实，因此他能够破坏的，只剩下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逆刃说完似乎感到疲倦，嘴唇微微颤抖，停顿片刻才继续说下去，为了在极为有限的时间与体力里，为了少年接着要面对的考验，将必须知道的知识传承给白羽。

　　白羽只听见浪游学长的灵魂在内心世界，但逆刃为何不尽快告诉自己关于「内心世界」的秘密，那应该不仅仅是文学修辞吧？但是逆刃却只诉说那个更加陌生遥远的「实境」。

　　「接下来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最后的结果。小学弟，即使从怀特温的灵魂碎片开始，你也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碎片……或者说新的核心更为适合。从灵魂深处凝聚的结晶会使灵魂茁壮强大，趋于不朽。反之，失去碎片就会让灵魂瓦解腐败。只要那碎片的能力比怀特温的灵魂更加优秀、明亮而珍贵，你就能主宰他，从『本质的世界』。」魔女这样说。

　　「然而这并非易事，简单地说，你必须要不断地磨练自己的灵魂，为了使其无坚不摧并且闪闪发亮。死不能解决事情，反而像是你自己把能琢磨的工具都抛弃掉了。」

　　白羽想起深晓阻止他自杀时的动作，幻法士没解释其中的利害关系，由魔女说来却是如此不同。

　　「深晓没告诉你，是因为这种话听起来好像鼓励你产生希望，但是真的要做到却将近不可能，等于不负责任的毁灭诱惑。一次错误的『磨练』搞不好就会导致你的灵魂完全粉碎，就像没受过训练，却背负着许多枷锁的你，打算前往某个危险人物的内心世界一样。」

　　那是非常睿智的，幻法士作为时川浪游以及白羽的前辈所下达的判断。

　　即使和当事者认识多年的幻法士也无法进入的内心，白羽却只是一个和时川浪游相交不满一年的见习生而已。

　　知道白羽秘密与宿命的深晓认为，即使失去时川浪游，白羽未来还是有很多机会，也能再和更多亲近帮助他的陌生人相遇，学会舍弃也是成长的一环。何况是这种有去无回的冒险，按照白羽先前解放灵魂的失败经验，即使想要拯救时川浪游，实际上做出的行为却是自取灭亡。

　　但是，既然白羽坚持偏向虎山行，这时不告诉他原理反而是增加白羽盲目乱闯的危险，逆刃无力阻止，因此才追加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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