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

　　花倩玉从昏迷中醒来，鼻子嘴巴仍残留明显的药物气味，他本来在厨房做菜，忽然被人从背后袭击就昏倒了，醒来之后发现身在一处感觉很不妙的地方。

　　最令人讨厌的是，花倩玉怎么也没想过身为厨师的他也有被绑得像块东坡肉的一天。

　　工部尚书府已经是自成一格的小型园林，尽管官员的起居用度都不能任意违制，但因为李修采的个人特质、平民出身和这个特殊职位的实际需要，朝廷无法也不太会再升他的官。

　　将最适宜的人物填入完美的位置后就巩固其成为支柱性质的重要零件，这就是李朝的作风，为了不让官员持续往上爬，结党成群。

　　李朝国土分散为从南到北十三座城池，不可思议地，这距离反而造成人们对天京的渴望，宁愿千里迢迢走过荒凉野地或陌生的异国前来朝圣祭祖。随着支柱地的凝聚形成，背叛或被并吞的，甚至是自主独立的城池早就脱离李朝了，相反地，会留下来的自然是最死忠且坚固的部分，就像花倩玉一样。

　　他明明有能力到异国谋生，也不讨厌旅行，但花倩玉还是不喜欢外界文明，所谓的「外」，并不是指国土的界线，而是人心的集合之外，每个时代都有从外界逃回黑夜市或者寻根而来的夏族人，数量不多但也不少。

　　天京人口密集，工部业务实际而吃重，王朝官职名称虽多，真正实封的却很少，其中最出彩的就是职低权高的京官，时常兼领各寮差遣之名，只给菁英担任，再往上，那就不是正常升迁能够进入的集团了。

　　所谓天子的耳目股肱之臣，那又更加神秘，李修采刚好就是站在这只差一步的边缘，可以说是李朝稳定京城本地发展的重要工具，他的极限也就止于这里，相对地，为了不让臣子不满，这些菁英或明或暗总是能得到令他们满意……或不得不满意的补偿，算是恩威并施的祖宗之法。

　　比如前代苍帝将皇族名下的一栋豪宅赐给李修采，更是破格的殊荣，换句话说，不管喜不喜欢都要住进去，别想搞什么小动作，大内那些方士已经不是兵力或钱粮能对抗的存在，而一个人象征的力量再大，到底也只有一条命。

　　光是最近几年花倩玉就听过许多有趣的传闻，总是有刚好和朝廷作对却无疾而终或死于意外的新闻，无论是外国来的跋扈使节，或者想要改变李朝传统的强人。

　　所以花倩玉本来已经对奢华的风景习惯成自然，自家主子也很满足，更没有人敢非议他或赞美他得到的赏赐，过多的关心都是一种对皇族权威的挑衅，因此天京里，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但是花二厨看看四周，却由衷地张口结舌。

　　他被丢在一间宽敞的方屋里，四面都是门，此外只见空荡荡的木头地板，问题这种黑得发亮可以自然保存数百年的木材，随便一根都是价值一户普通人家三、四年开销的奢侈品，而且想买也买不到，因为被禁止贩卖，居然有人就这样毫不吝惜地拿来盖一间看起来只是随意供人暂时休息的房子。

　　放在角落的一支灯架，幽幽地吐着毫芒。

　　花倩玉脑海马上浮出两个字，「御用」──

　　事情真的大条了。

　　接着四面门扇同时打开，悬浮在半人高之处的灯笼光与同时响起的杂沓脚步一下子涌入这间昏暗的游屋，这是位在皇城偏僻角落，给官员或其他贵族进宫临时避雨或休息的简单建筑。

　　花倩玉只见一群相同打扮头戴面具的怪人盯着他看，由于五官都藏在雕刻成似人又似鬼的金属面具内，花倩玉更加浑身发毛。

　　「是花倩玉吗？工部尚书家二厨？」有人开口质问，竟是少年嗓音。

　　「是……是……正是小人。」花倩玉回答时险些没吞了舌头。

　　「这可怎么办？身高体型完全与青池不合。」另一个扮演方相氏的贵族道。

　　「无妨，本无青池之位，也是代替夔城的新人，反正仪式中只有我们出面活动，要侲子不许多嘴即可，还有把他的长发剪掉。」早瑶公子冰冷的目光从黄金四目的鬼怪面具窥孔中透出，半侧着身子回答。

　　以面具覆盖脸孔的众人透出一股阴谋意味，以及某种不安的紧张。

　　「分秒必争，赶紧替他净身。」他们正利用方相氏少数休息时间来处理这场人数不足的仪式漏洞。

　　侲子每天都有伤损，某种异类攻击活人的情况愈发明显，但这还比不上整整一队人马无方相氏带领的窘境，既然是仪式规定，只有十一个方相氏似乎已经支持不住了。

　　因此，城主之子们还是运用特权和旗下鸡鸣狗盗的奇士硬把花倩玉秘密捕进皇宫里，还好禁城以外的皇城百官办公廨所戒备森严归森严，但混过宫墙后却不会遇到什么盘查，因为避忌的规定活人都躲在屋子里。

　　卫兵巡逻班次也减少了，将防御都交给与鬼神打交道的方士居多，「宁静」，就是大傩仪的特色，普通的巡逻也会扰乱官员们无从理解的气场或风水问题，但是事急从权，这些被请来艺能表演却陷入危机的贵族少年可不管这么多，若被礼部尚书知道这些新生代方相氏们一个比一个好奇又胆大妄为，大概会翘着胡子直接昏过去。

　　花倩玉乍闻此言立刻弓起身子哀叫：「我不要当太监！」

　　「……」方相氏们出现微妙的停顿，纷纷看向不小心语带双关的早瑶公子，后者恼怒的拂袖背身。

　　「青池公子介绍的代理人果然跟他一样有趣啊，哈哈。」胖嘟嘟的沌光公子无论何时都是慈祥开朗的表情，可惜被掩在狰狞阴森的面具下，反过来说，就只有他无论戴着多可怕的面具都难以让人有紧张感。

　　于是一队侍女搬进浴桶和其他修容工具，挑断花倩玉身上的绳索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立刻开始剥起他的衣服，花倩玉的脸白了又绿，正要誓死捍卫男人比生命还重要的尊严时，那个比较和善的面具少年又开口。

　　「安心吧！不是要你当太监，只是希望你能代理某个人，打扮成我们这副样子，作为大傩仪的『方相氏』率领侲子守护大内。」其他方相氏开口道明目的。

　　「方相氏？莫非你们就是宋大人说的……」

　　「何必明知故问，礼部侍郎那时你也在场，又是李修采的心腹，心细口密的人物，当时尚书府的怪异也是由你揭发，既然知情，挑你也比另寻他人方便，还是青池亲口推荐的人选。」

　　「青池是？」

　　「那位少年方士的代号，仪式中不得称呼本名是规矩，我等各有所属代号，若你一时记不得，只需称呼『公子』即可，等你完成方相氏的准备，我们也会沿用青池的名称指称你，这是给临时代理者的称呼。」

　　「白──我是说那位少年方士出事了吗？」花倩玉惊声问。白羽才进宫没几天，这个新增方相氏的额度居然又用掉了，到底大内是怎么回事？连白羽进京后和他交往最近的厨师也被拖下水？

　　「目前尚无确认他的死讯，只知据早瑶公子所说，他去追查夔城公子失踪事件了，一下子不知去向，我们职务在身，如他不做，就必须再找替代品。」

　　「不……等等……且慢……」花倩玉紧抓着最后的亵裤，脑后剪刀飞舞，转眼脖子一凉，花倩玉留了多年的长发就变成和白羽差不多的长短，罩上面具后鱼目混珠还是可行，毕竟青池公子本来就是外人，替代手续紧急又隐密，倒也真没几个人看过或记得白羽扮演方相氏的模样。

　　「各位大人！我做就是了，求求你们非礼勿视啊！」花倩玉只在娘亲面前光过屁股而已，被这么多人理所当然地盯着裸体，一整个毛骨悚然。

　　「哼，都是男人有什么好看！」早瑶公子冷哼一声就要走出游屋，被沌光公子伸出扇子拦住去路。

　　「既然青池的搭档是你，不如趁这段换装时间也教他恶补一下该做的事项吧！时间不多了，能争一刻是一刻，我们没事的人就去外面把风，留几个在屋内以免启人疑窦。」

　　「沌光说得有理，不想出去受凉的，就背身帮忙早瑶赶紧教会这家伙扮演方相氏，以免临阵还是派不上用场。」不过说这句话的城主之子倒是马上就溜出去，大概也猜出最高傲的早瑶公子没办法好声好气的教会这个平民厨师配合自己的诀窍。

　　「总之要领是，绝对别落单，所以方相氏除了巡逻领队外这次都是两人一组休息，要做什么私事都不要离你的搭档太远，诸如沐浴、解手之类，隔个屏风还没关系，行不净之事时虽然要换下式服与面具，但是其他时候绝对不许摘下面具。」

　　「跟这位大人一起吗？」花倩玉鼻酸了，如果用猫来比喻，早瑶公子的毛已经全部竖起来恫吓粗鲁贱民，他也不想跟贵族有什么瓜葛啊！还是能把人硬是抓进皇城的贵族。

　　担任方相氏的存在不管是从哪座城池千里迢迢过来，根本上还是金枝玉叶的皇亲国戚，骨子里就不是平民能沟通的品种。

　　「没错。」同情的回答。

　　「为了国家，这时不分身分，花倩玉你就放松的当自己与我们一样吧！若把你当成下人，我们在仪式中要合作也不好办事。」沌光公子悠然地说。

　　「顺带一提，这是在你完全着装好准备担任方相氏才成立。」

　　还真是现实！

　　花二厨坐在圆凳上无言的低头，让侍女修剪发尾，又虽然他怀疑这些侍女根本就是绑架他的高手也不见得是女人。

　　「这样可以吗？」当侍女们将花倩玉像娃娃一样换装完成，有方相氏去招呼屋外的同伴进来一起评鉴。

　　「唬人倒是勉强还过得去。」

　　「青池，你知道该如何做了吗？」

　　花倩玉点头，穿上由白羽那套式服临时修改过尺寸的方相氏装束，不知为何感觉心情完全不一样了，有股非常沉重的压力。

　　或许是这些贵族冷漠地提到的那句「还未确定白羽死讯」，暗示着之前的失踪者已经凶多吉少，这种风险是不分贵贱的，知道了还得做下去就是这些人的义务，那样一来态度亲不亲切已经不是最主要的问题。

　　「有怪物──」环绕着游屋戒备的侲子们大声叫喊，整间方屋摇晃起来，屋顶传出令人胆寒的爬抓碎裂声。

　　「拿弓箭和油来！所有人离开屋子！」早瑶公子大喊，游屋被怪物这样一摇，支柱立刻开始松动。

　　「危险！」转眼屋顶就破了一个洞，瓦片雨点般纷纷滑落，花倩玉情急之下一手一个抓住两名愣在当场的方相氏跳出游屋。

　　那是一头黑色鲵鱼似的巨大生物，圆肥的暗皮斑点躯干，接在身体旁的短小四肢，异常开裂的大嘴连接腮部构造，怪物忽然吐出墨绿色的毒雾，背上满满的细长棘刺，仔细一看，竟是死人的手脚直接从身体中长出，有的腐肉半落，露出深绿骨骸，同时也沾着荧光。

　　方相氏都是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妖怪，吓得目瞪口呆。

　　「放、放箭！」早瑶公子心一横，点起火箭就朝怪物率先张弓下令。

　　「等等！这样杀得了吗？万一激怒怪物怎么办？」花倩玉顾不得身分拉住早瑶公子袖子，他也实际遇过一次妖怪，知道普通的攻击拿这种怪异没奈何。

　　「不然该如何是好！」早瑶公子质问。

　　「这还用说，找人来啊！不是说好方相氏只是艺能，那样大人你们应该也不会专门的降妖伏魔吧？在这里全灭怎么办？」花倩玉抢过早瑶公子的弓箭，同时劝对一些还想继续攻击的贵族少年快逃。

　　「你们先走！我殿后，通知禁军来，要打也不是我们来打。」花倩玉咬牙道。

　　「不行，那妖怪要过来了！」毒鲵怪发现猎物逃跑，挪动着短足打算滑下屋顶，轰隆一声游屋整间垮了，倒塌时的烟尘混着毒气冲向站得最近的几个侲子，受到毒害的人立刻弯腰呕吐起来。

　　「撤！能逃就逃！」方相氏见情况已然失控，纷纷对自己的队伍下达命令，没想到毒鲵怪四足虽短丑，爬动时却异常迅捷，转眼就窜到中毒侲子附近，张着血盆大口打算将猎物活活生吞。

　　咻！一支火箭差点射中毒鲵怪左前掌，却也惊得怪物往后弹跳，其他侲子赶紧冲上去拖着行动不便的中毒者逃难。

　　原来这妖怪怕火！

　　意外发现毒鲵怪的弱点，花倩玉暗喜在心，手忙脚乱想点燃新的火箭，这次一定要射中！

　　「臭妖怪，看这里！我才是你的对手！」花倩玉拿出打击山贼宵小的魄力，拉满弓又射出一箭，这次命中毒鲵怪左侧头部，怪物发出金属摩擦似的尖锐叫声，狂乱甩头，看来果然厌火，然而花倩玉射出的火箭并未造成实质杀伤力，仅能说是挑衅。

　　毒鲵怪迅速朝花倩玉爬去，弹指就瓦解安全箭距，花倩玉一惊，命身边还跟着自己的小孩子撤退。自从他被指定为代号青池的方相氏，青池这一队原本群龙无首的侲子不知是病急乱投医还是怎地，死都不肯离开，一定要跟在队长旁边，花倩玉怎么赶人都没用。

　　花倩玉有所不知，这几日惊心动魄的巡逻经验让这些小孩子悟出一个法则，就是尽量贴近那个似乎很厉害的大官，因为其他方相氏旗下的侲子，总是从最后一个或分心走在边缘的小孩开始失踪或受害。

　　就算现在方相氏换了一个新人，这些最多不超过十二岁的孩子们仍旧愚蠢天真地深信着原来的做法才是保命不二要诀，而且也只有这位青池公子不呵叱他们保持队形，而是温柔地容许侲子环绕在身边，尽管以宫巷的地形来说这样又更不方便。

　　「可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啊！」花倩玉拔出腰刀，打算对这只恶心的大鲵怪能砍几刀算几刀！

　　正当毒鲵怪冲到花倩玉面前，对他张开尖牙俐齿的大嘴嘶声恐吓，并且即将喷出致命的毒气时，地面一暗，巨物降临在花倩玉与他的侲子头顶上，巨大的身体足以一口气压扁这些人，却是用多关节的长爪爪尖站着，使花倩玉等人刚好在它的腹下，宛然站在造型古怪的亭子里，但那「亭子」却是活生生、极度凶残的……

　　「砰！」另一头怪物用充满尖刺的长尾一扫，相比之下毒鲵怪的大小根本是小儿科，被新来的朱红怪物打飞，在空中滚了好几圈，摔到倒塌的废墟上，毒鲵怪遭到连刺带甩的一击，身上几处洞口泊泊流出腐臭的汤水，昂起头颅发出更刺耳的嘶鸣。

　　那是一头拥有三对透明发光巨翼的朱红怪虫，尖锐的口器与晶莹的圆眼更透着怪物的邪气，远较毒鲵怪更可怖，但那条刺尾一击打中后却未波及站在地上的人群，而是灵巧地挥动收回，盘在空中随时预备再攻击。

　　花倩玉吓傻了，那怪物只须稍稍抬起爪尖就足以把他压成肉酱！

　　「又来新的怪物了！」

　　已经跑开的方相氏们见虫怪就站在花倩玉和侲子们头上，也无法就此见死不救，纷纷停下脚步传递武器朝那红色有翼虫怪投掷刀枪或射击，火箭碰撞到巨虫坚硬冰冷的光滑甲壳后纷纷熄灭。

　　红色虫妖并未将人类的微弱骚扰放在眼里，只是专注地盯着废墟里的黑色大鲵，忽然振翅摩擦，优美鸣声令众人错愕，接着虫怪却从口中喷出鲜红的火流，整座游屋横七杂八的木造骨架废墟与受伤仍欲反扑的毒鲵怪同时葬身在火海中。

　　此时敲锣声自远而近响起，同时传来沉重的步伐，禁卒和两三名方士赶到了，在这同时，虫怪却搧动大风飞起，众人不得不蹲低身子以免被吹倒，飞沙走石过后，只见红光一闪，不请自来的红虫却不见了。

　　「莫非是友非敌……不可能……那是怪物……」站得较远得以看清过程的早瑶公子喃喃道，但那最后消逝的一点红光却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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