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

　　就结论而言，白羽他们还是吃到花倩玉的亲手料理，不过那时已华灯初上，趁花倩玉抢了酒楼厨房并在里面大展身手时，白羽也偷偷到街上外带一堆熟食回来，并因此看见令他诧异的天京景象。

　　不动声色的白羽回到酒楼，先喂好随时可能引发暴动的千虫，靠着太师椅扶手歪着，径自触摸小三所赠的护身符沉思，即使抵达天京，在这座巨大的王都中，破流身影依旧如同海潮泡沫，轻易沉没在苍茫中。

　　回想起来，家乡所认识的友人，因为生小相熟，他们只有个性差异，并未想过别离，与安卓尔和莲乍然分开时白羽才感到错愕；然而从远方汇集到艾杰利的学子，总有各奔西东的一天。

　　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了一些人，不知不觉也已经非常熟稔了。

　　支持他走到现在的理由，是他一度不曾期待的，因为不再期待某种相遇，失去时才毫无心理准备。

　　若有一人消失，另一人将如何找寻？

　　他认识的人几乎都走在歧异的道路上，即使像咒术学院的学长姊们那样长久相处，他们也拥有方向上完全不同的朋友，他这样强求，到底是为了反抗什么？

　　这个一直玩弄自己的命运机关，彷佛是种实际有形的怪物，在迷雾中感觉只差一步就能揭开真实，但却总是失败。

　　即使无人逼他如此抉择，但若总有一天必须选择，他不希望决定下得太匆促，做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努力，即使是白羽这样一个消极的人，或许也能改变一点命运。

　　倘若顺其自然，他会走到哪里？白羽仍有这种好奇。

　　「感谢招待。」用餐毕了，白羽放下碗筷对花倩玉致谢。

　　青年笑得眉眼弯弯，貌似能按他心意做到说话算数就相当满足，至于他的客人就算饿着肚子也要配合，白羽揣测此人大概会振振有辞地强调慢工出细活，美食值得等待诸如此类，总之是很强势的一个人。

　　不过花倩玉等的可不是白羽的谢意，他盯着千虫看，后者正慢条斯里地以手绢拭净嘴角。

　　「千千姑娘，在下做的料理味道如何？」看得出花倩玉很介意，拿出压箱底的绝活才弄出了一席做工精细卖相雅致，吃起来爽口开胃的筵席，况且还是在他与白羽才经历了对普通人绝对吃不消的妖怪风波后，花倩玉竟能立刻搭配并利用现有食材料理出这些菜色，白羽也实在佩服他。

　　千虫对他点点头，白羽则急着避开这个危险话题。

　　「嗯！」千虫恪守主人命令除了笑和吃以外什么也不做，然而这招要打死花倩玉已足够，男人真是可悲的生物。

　　「真是大开眼界，没想到花大哥连羹类这种耗时间的料理都能端上桌，味道很特别，请问有那些材料呢？」

　　此人对料理的执着非同小可，连他怎么抢人厨房步骤都是一绝了，居然直接说要以私藏拿手菜交换厨房使用权，但似乎花倩玉这行径早不是第一遭，看来不好惹的酒楼大厨也二话不说相让。

　　「那叫十远羹，主要用海鲜来制作，主材料有石耳、石发、石线、海紫菜、鹿角脂菜、天花蕈、沙鱼、海鳔白、石决明、虾魁蜡，故称十远，食材都是进口的。又必须先用鸡、羊、鹑汁、决明、虾蕈先浸渍再用井水漂滤，让味道调和。算你有眼光，整桌里其实只有这道是功夫菜，我第一道就是先做这个。」

　　花倩玉不假思索地背出半数以上白羽不知道是什么物质的食材名称，不过他也折腾将近两个小时才把已经不能称晚餐的晚餐完成。

　　「材料是还好，羹类需要的材料最琐碎，这边本来就会准备好让大厨应付达官贵人点菜的食材库，不花时间的都是快炒，不过没点变化实在很无趣。」

　　白羽不敢说他都随便吃，当然他也有偏食的部分，但是不太会把时间浪费在填充酒囊饭袋的琐事上，从花倩玉的言行以及周遭人物的举止判断，天京人，当然是较中上的消费族群，从傍晚开始耗费一晚上在酒楼用餐以及享受娱乐服务到深夜似乎是稀松平常的习惯，和白羽把餐厅定位在吃饱了即可离开的观念大异其趣。

　　「清炒虾仁也非常可口，百合芦笋我倒是第一次吃。」

　　花倩玉还曾是先问白羽二人是否吃素，白羽虽然无所谓，但是为了千虫还是特别强调他也吃荤，只是比较起来他反而喜欢花倩玉的蔬菜料理，比如炒川七这道家常菜色被花倩玉加入枸杞和黑麻油调味，吃起来就是不一样。

　　「真是奇妙，原来方士也有不斋戒的，嗯。」

　　「花草菜蔬，不也是生命吗？」白羽从不曾用形态去比较吃哪种好，如果是营养问题他倒是尊重不同个人口味选择。

　　「我也是这么想，素斋不如心斋。」架势比大厨还大厨的青年托着腮帮子慵懒地笑说。

　　「能让千千姑娘满意，倩玉这点雕虫小技也有了价值。噢，白小弟你若吃饱了，我就请人将桌上收拾下去。」花倩玉摊手说道。

　　「是，麻烦花大哥，我趁这时间泡茶给各位喝。」

　　「你旅行中也随身携带茶叶？」对于好讲究饮食之人，花倩玉通常不吝于展露好感。

　　「不，只是刚刚到街上闲逛，见天京这边有卖许多没见过的茶种，一时忍不住挑了几两尝鲜。」

　　「对对，我能体会那种感觉，就算盘缠不够还是想知道新口味。」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分头行动，白羽拿起茶具下楼找热水，尽管请小二代为冲泡也成，但在天外云居打工养成的习惯，他还是习惯独立作业。性格中一向存在部分粗心大意的白羽，一心只想着花倩玉和千虫相处安全无虑，却忘了之前他打算告诫花倩玉的注意事项。

　　等白羽哼着小调心情愉快地回到房间时已经迟了。

　　走近听见不祥的喧闹声，白羽推门而入立刻傻眼，伴着千虫拍手声出现的是衣衫半褪拿着扇子跳舞的花倩玉，一头半长发盘成了堕马髻，松松披着外衣半露出胸膛，正在跳着艳舞，见到多了个观众，立刻转头看向白羽，眼中有着非人的邪魅。

　　白羽一个箭步将拖盘放到桌上，召出火精就要往花倩玉脑门拍下，却被他灵敏闪过，反拉住少年的袖子一扯。

　　「哦呀呀，哪来的小公子，让大姊姊好好服侍你，保证你今晚过后必定是个昂首挺胸的好男人，快，先喝两盏交杯酒！」

　　白羽一时不察遭到拦腰抱住，转眼下巴就被挑了起来准备灌酒，虽然听上去就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扣住他的手臂力气还是男人，要挣脱没那么容易，白羽当机立断下达命令。

　　「千虫！抓住他！」

　　才一转眼不见就被附身，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白羽爆出冷汗，花倩玉似乎被奇怪的女鬼附身，还是非常饥渴的女鬼。

　　怎么办？再丢一次小三的护身符吗？照这种使用频率不到明天护身符就变成垃圾了，他还是先看看能不能靠自己解决吧！

　　「幽！」人形状态的式神以为是新游戏，跟着加入拉拉扯扯阵营，搞得白羽必须先抢救腰带，终于靠着白羽反复不断命令，理智崩溃之前，千虫好歹是用蛮力从后拖开娇声抱怨不断的花倩玉。

　　白羽重整旗鼓将火精对着他印堂盖下，不至灼伤人体的烫热光芒总算吓出附在花倩玉身上的幽魂，他立刻软倒在千虫怀中，白羽这才松了口气。

　　这招以前是用来对付好奇跑进来咒术学院却因此被幽灵骚扰的普通学生，白羽本能反应下也没办法顾及做法是否正确，不过有效就好。

　　「公子你好粗鲁，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奴家？」转眼那人又像殭尸一样动了。

　　有效时间十秒。

　　随即又看到那被附身的人用指尖妩媚地顺了顺鬓角，不死心地坐起来，做作地拉着衣襟，却是露出比遮的多。

　　太阳穴尖锐地抽痛起来，白羽命令千虫千万不能松手，走到茶几边倒了一碗热茶，无暇品味直接灌下喉咙。

　　好烫，但让他冷静了一点。

　　鬼魅之事白羽近乎无知，出发前也没有针对这块领域特别研究，追根究柢都是因为以经验看来人鬼殊途，要产生交集没这么容易，而一定的元素能量就能惊吓驱逐这些幽灵。

　　但是在天京，白羽却发现这种泾渭分明的界线变得很模糊，即使人类聚集在此，产生了热闹的市集和声响，可是却有股复杂的气氛，像是异物也嵌合其中。

　　花倩玉应该不是容易被附身的人，从他的谈吐性格，和面对被妖怪操控发狂的李尚书表现，都能看出他不但不怕怪异现象，还勇于挑战，这绝对不是常常被附身的人会有的特征，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生命能量很强的人。

　　相对地，没有形体的鬼魂就很难操控像花倩玉这样的活人，因为人类本身也有自然力，以及以这套自然力维持生命运转的规则，能量愈强愈稳定的人类，外力要干扰操控相对也愈困难。

　　正常情况下，灵体弱过活人，因此它们反而会主动避开磁场强烈的人类，现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情况，白羽完全不知如何处理。

　　用火精不能驱逐的幽灵，基本上就是需要专家出手的恶灵了，但是有恶灵是专门灌酒剥人衣服的吗？

　　还是说，他应该立马去找人来驱魔？可是上哪去找？又或者这女鬼就是冲着花倩玉来的？但它盯上的对象明明是自己？

　　「小哥哥，害羞了吗？」表情猥亵咬着指背的花倩玉，让少年二度暗忖不能再拖下去了。

　　如果小三在就好了，白羽求救无门。

　　很明显的，这是个女色鬼。

　　「这位……小姐，请妳冷静下来……对，冷静……冷静……」白羽站在桌子后，面对让千虫从后方扣住双臂，却仍然蠢蠢欲动的花倩玉。

　　「现在让我们先坐下来好好谈谈，好吗？妳懂我的意思，我不喜欢太急躁。」白羽用衣袖擦擦额角，努力安抚还在附身状态的青年。

　　「我让千虫松开妳，妳保证乖乖坐好？」

　　「为何？」他嘟着嘴唇，用着无辜但是让白羽很想揍他一拳的表情说。

　　「因为这对妳有帮助。」白羽勉强拉出微笑。

　　「否则我『妹妹』一不小心很可能扭断妳的胳臂。」

　　好不容易哄得花倩玉，不，是那女鬼坐下，白羽下意识按了按胸前放护身符的位置，终究还是没把木雕小牛拿出来，小三告诫过白羽，这是用来给他自保的平安符，没说还能拿来除灵。

　　万一那名女鬼狂乱起来，有可能会让花倩玉发疯，情况还会变得更糟，难道是从尚书府出来时，在那时沾染的邪气才让他被有机可趁？

　　那又是白羽学艺不精的错了。

　　「妳叫什么名字？何种身分？」白羽先询问女鬼来历。

　　「嘻嘻。」他只顾着笑，白羽因此皱眉。

　　「回答我。」少年的语气不自觉渗入命令的冷肃。

　　「公子您真怪，明明叫了我的局，又像捕快似拿人盘问。奴家明白了，这是演戏？」

　　「妳为何不去投胎，偏要缠着这个人？」

　　「投胎？人没死投什么胎？你咒我？」花倩玉脸上忽然没了笑容，露出茫然与防备。

　　「你们这些公子哥儿看我们酒娘好欺，又变着法子拿咱们取乐吗？老娘不做你这生意了！你速速付了这局的钱，老娘还有别的客人！」

　　「离魂吗？」白羽喃喃自语，但他仍不敢大意，一双眼盯紧花倩玉任何微小变化。

　　「妳看清楚，自己现在是男人还女人？」

　　面对白羽的质问，花倩玉露出古怪笑容。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还须问？莫非公子没见过女人？」

　　很糟糕，这个亡灵因为太执着，连神识都扭曲了。

　　「花大哥！你快醒醒！」束手无策下，白羽只好试图呼唤花倩玉的神智，但此举却愈发刺激女鬼，它开始感到恐慌，东张西望后猛然起身想往外逃窜，白羽只得重复命令千虫抓住他，但是这次花倩玉更加猛烈挣扎。

　　千虫看来虽是美少女的姿态，但它的腕力却不会因变成人形而减弱，白羽怕花倩玉勉强挣扎之下反而受伤。

　　「来人啊！来人啊！」女鬼嚷嚷起来。

　　还是不得已要用小三的护身符？一滴冷汗滑过少年下颚。

　　他走到惊疑不定的花倩玉面前，探手入怀，触及那装着木雕小牛的锦囊，但指尖却传来一阵电击麻痛。

　　这是护身符警告他还不到使用时机吗？

　　白羽在花倩玉面前单膝跪地，将掌心举至青年眼前，慢慢往前伸，指腹碰触到湿冷的前额，再一次让火精聚集，有所不同的是，这次白羽格外小心谨慎。

　　如果这个女鬼不是离魂，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那想必是非常恐怖而仓促的意外，导至女鬼封闭记忆，甚至附在倒霉的花倩玉身上，认为自己只是像平常那样拉客陪酒营生。

　　「听我说，无名的孤魂，天京女子啊！」少年用着温柔的声调说。

　　「只要妳愿意张开双眼，就能看见事实不是妳所想象的那样，」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花倩玉忽然停止挣扎，双眸紧闭。

　　「好暗……好冷……」

　　随着他颤抖尖细如女人的啜泣，眼角流下两行冰冷泪水，白羽发现他的手被握住，随着神经质的用力掐紧而发痛。

　　「痛……」

　　「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记不起来……」

　　他颤抖得很厉害，简直像有人拽着他猛力摇晃，白羽不忍心再逼问下去，弹了下手指，火精离开手掌，化为一朵黄萤在花倩玉头侧飞绕。

　　「很抱歉，我不知道怎么帮上妳的忙，但是我把光亮借予妳，请妳离开这个人，去找妳真正的身体，或者妳应该走的道路。」

　　萤火飞了起来，绕着白羽盘旋几圈，在他面前上下飘动状似答谢，然后慢慢从半掩的窗户边消逸无踪，白羽这才放下胸口重石，他完全不知专业驱魔怎么做，只能从最简单的寻求沟通着手，幸好有用，他连为何能成功都一头雾水。

　　或许他也算有点运气？白羽只好这样自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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