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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戏我一生心 (3)
薄雨聊斋提早歇业,炭火整齐划一地熄灭,黑暗笼罩室内,随黄裳心意电转,桌椅一切摆设变得整齐冷静,门扉俱掩,烛火照亮屏风,灯烛之光灿然跃动,黑暗处却如深渊冰湖。
这对夫妇在楼上的房间中过夜,不急着上床歇息,黄裳于桌旁展卷,就着烛火照明读书,茶茶则歪靠着太师椅刺绣,自从来到广雅昆仑安定下来后,薄雨聊斋的夜晚一直这般温馨地度过。
曾几何时无话可说?
或许是意识她已非少女和女孩的年纪了。
回想起来,他们还是青梅竹马,只是儿时谁也不曾越过那座吊桥,茶茶被娘亲禁止越界游玩,而黄裳则全无好动冒险的探索心。之后,十三四岁,少女初萌的矜持就更不可能主动找他攀谈。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云雾间银白的剪影。
她曾经以为和娘相依为命的生活充满理所当然的简单,却没想过人类大都住在物流繁杂的地上城市中,追逐彼此的爱恨情仇。
招待过来来往往的客人,听过许多光怪陆离的传说,茶茶还是认为她属于太上丽阁。她爱这苍郁却有限的山林,石脉清流与活泼可爱的动物们,风景?不,这不是茶茶的理由,她只是自然而然生活在这里。
陪伴她的还有裂谷对面被列为禁忌的那间茶馆。
「茶茶有没有读书啊?在这飞岛的深山内将来嫁人怎么办?」客人们玩笑地拍着小女孩的头,不停挑起令人尴尬的问题,少女本能感到厌恶,却无法表现出来,毕竟是有口无心的客人。
娘亲亦感到不安,茶茶虽然识字,但终究没上过学校,只是在太上丽阁里跑来跑去帮忙的小姑娘,为人父母,总忧劳子女的归宿。
茶茶在十五岁那年就近被送到了艾杰利学园的高中部,因为与地面往来不便,同时住宿在学生宿舍,但茶茶待不到半学期就哭着被送回太上丽阁。
学校老师说的东西一大半听不懂,其实就连同学说的话,茶茶的反应普遍迟钝,随后感受到敌意,通用语言只有听客人说过而已,茶茶腔调怪异的发音使人发笑。习惯团体的人,看待嘲弄是种互动模式,只是「玩笑」,你要能熬过考验,就会被认可是团体的一份子,对于无法理解的人则是排除,是尖刺的攻击。
就像食材也要筛选品质。
为什么人类不能像小动物,就算凝视着不接近也能愉快地彼此喜欢呢?为什么不能在喜欢的时间中做想做的事?为什么她看着明明是笑着的人,却感到痛苦呢?一定要和大家懂相同的东西才能在一起玩吗?恋爱是?流行是?男孩子是……
原本是不明白的,到了人群中才感到寂寞,为了逃离那股寂寞,茶茶才意识到那股寂寞并没有消失,之后就连看见裂谷对岸的男孩,也感到无法自在。
和她一样,他也不曾离开广雅昆仑吧?他怎能毫不担心,生活得如此自在?明明是人类,却和野生动物一样适应这片天上的监牢?
茶茶改变了,即使娘亲疼宠地接纳她的逃回,即使有太上丽阁这个归宿,生活依旧有所保障,但送她回来的大人私语的内容,茶茶难以遗忘。
──这孩子怕生不合群,又缺乏常识,将来恐怕难以进入社会。
那时茶茶就知道,她铁定无法住在「社会」这种地方。
可是,为何不能像以前那样把讨厌的东西忘掉就算了,她满脑子还是想着那些晃动来往的面孔,忘了吧忘了吧!跪在花丛中茶茶不再想了,她还有娘亲和这片山林。
那短短的日子,她说出口的话是有史以来最多的,即使愚蠢的问题令人发笑,看见那么多年纪相近的人穿梭来去彼此对谈,不同于客人对自己那种长辈式的施恩问答。
那是另一个万花筒般绚美的娑婆世界,她融不入其中。
抱着满怀花束躺下,天空蓝得要将人溺进去似,直到一双无情绪的碧眼进入视线。
她吓到了,而他说,我见妳倒下,以为出事。
白衣少年的表情,即使换成年长外的脸孔,其实也丝毫未改,侧脸线条隐约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裳,孩子生下来以后,我们分手吧。」
从今以后,他可以自由地从约束中解放。而她虽然只能停留在人世边缘,但只要能靠双手活下去,茶茶就感到相当满足。
「不。」黄裳姿势未变,仅轻吐一句。
「我自己可以过得很好,你也不用再勉强……」茶茶强忍着哽咽,要她主动放手是何其艰难的事,但是对方不爱了又能怎样?这样耗着比撕破脸还令人痛苦。
「我是说,不。」黄裳移来目光,炯炯透澈。
然后他走向茶茶抱起她,再坐上太师椅,揽着她收紧双臂。
就算在一起这么久,茶茶还是不明白丈夫的想法,但是温暖怀抱使得夜里逐渐僵冷的身子感到放松。
曾经黄裳以为他只要留下来,就不会重蹈母亲的覆辙,只要他肯付出,就能和人类女子相恋相守,没想到两人还是渐行渐远。
那时,他还不了解愉快地变成和人类一样五官塌陷满是褶皱的老翁时,女子脸上的泪水涵义。
他的原形虽是半人,但也是半妖,生下来的孩子,外貌没透过变化掩饰时有着野兽的特征,灵力不足而混血的存在就只能归入妖怪之属,有哪个女人会乐意生下怪物?
人类对爱情投入得如此轻易,但是看见非人的形体却也如此容易动摇,最后,她仍然选择与黄裳别离,回到她的种族与相似的人群中。
那孩子病死后,女人决定离开。她对黄裳说的话犹刻在记忆里。
她说,裳,我不懂你,要是当初我们没相遇就好了。
那时还未和茶茶相遇,黄裳已经体会过一次心被拒绝的撕裂,即使他表现得如此像个男人,对方还是不肯接纳他,理由是,他和人类不一样。
过了这么久,为何来到西方?黄裳说不出理由。
也许是隐约记得,那位和他有过因缘的女子,后来被一群人奉为神知者,并且死在举族迁徙的异乡,她的后代则持续在异国土地生长下去。黄裳只是追寻着过往已逝的缘分,给自己一个缅怀旅游的目标,却没想到他又再一次堕入情网。
「这次我想维系住。」
「什么意思?」眼泪大颗地由茶茶睫下滚出。她不懂黄裳,他寡言,而她也不善言语,当初在一起时,两人总是携手默默而行。
「妳想问时,我会回答。」
「我可以一直待在你身边吗?」人心很不知足,就算问到了现在的答案,也会担心下一刻的改变,最后无言以对。
将唇凑近茶茶云鬓,低声说了句模糊回答,茶茶两腮晕红,低应一声。
收了弟子,开了馆子,学习人类男子安居下来,养家活口。
然而黄裳不解,茶茶的心仍离他愈来愈远,那个说过不顾一切要跟随他的少女消失了。
是到了调整的时候。
尽管过程繁琐了点,黄裳还颇满意效果的。
「那个镜儿,果然你还是要纳妾吗?我……」最坏的情况是答应他,但要茶茶接受这事,简直心如刀割。
黄裳依旧温柔地浅笑。
「蠢徒儿只是要他变个女子就扭扭捏捏,我怎会当真收了这笨蛋呢?呵呵!」
「你骗人?」茶茶哑然,想要从怀抱中挣脱转头,却难以起身,因丈夫将唇贴在后颈上,用炽热的气息撩拨得她娇羞不已。
「信我,茶茶。」
「就算妳回到妳娘身边,我也不会离开妳。」
「可是,这样你不自由。」
黄裳哂然,自幼修行的他,怎还会有凡人烦恼无数的自由?连妖魔血性都几乎被炼尽,曾经他只是个悠游不定的性灵,四极虽广,也是黄裳眼中界出的牢笼。
「现在的生活,对我是再自由不过了。」
《大洞仙经》有云:「道不可见,见者为真,作如是观,乃为仙人。」
道在低吟,促使万物变化的残酷自然,对得以感知者,成为促使他们变化的无限诱惑,若选择顺其自然,则黄裳不再为黄裳,正是那时,黄裳看见了彼岸单纯的女孩,想起狐族娘亲玉颊上,夜夜点缀如露的泪水,终于明白自己原来是在等待一条锁链,阻止他投身无尽的孤寂。
黄裳悟了,过去之所以无法获得爱侣的信任,因为他还有所保留,也不屑理解对方的需要,没有人被剥夺了原本的生活还能不起变化。
但是过去陶醉在修行中的黄裳,对凡人总有着一丝鄙恶,认为他改变对方的生活,是一种提携与恩惠,导致最后无法相通的心灵还是走向张裂。
做了这么多,其实黄裳只是想告诉茶茶,别将他当成神,当成伟大的仙人,不要只是看着将来必然的别离,而无视现在能相聚的缘分,如果茶茶还记得当初两人走在一起的感觉,黄裳也不会轻易变心。
因为那是他的决定。
就像那一天,黄裳走过吊桥,追求专属于自己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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